今天是我的生日。
农历七月十二,二十八岁。
平平无奇,一如我嫁给顾浩然这三年的每一天。
他忘了,意料之中。
但我记得。
傍晚六点,天色像一块被墨汁浸染的灰布,沉沉地压下来。
我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围裙,在油烟缭OS的厨房里,将最后一道“清蒸鲈鱼”端出蒸锅。
滚烫的蒸汽扑面而来,瞬间模糊了我的眼睛。
客厅里,人声鼎沸,笑语喧哗,与厨房的孤寂像是两个世界。
我深吸一口气,擦干镜片,端着那盘鱼走了出去。
一屋子的人。
顾浩然的三姑六婆、远房表亲,坐满了整整一大桌。
他们是我名义上的亲人,却用最挑剔的目光审视着我,仿佛我只是一个恰好会做饭的免费保姆。
婆婆刘淑芬,穿着一身崭新的暗红色唐装,像个打了胜仗的老佛爷,稳坐主位。
她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浑浊的眼珠里闪烁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即将爆发的得意。
她的左手边,坐着顾浩然。
他今天穿了件我熨烫了半小时的白衬衫,显得人模狗样。
他低着头,殷勤地给身旁的女人夹菜,那动作,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那个女人。
我第一次见。
很年轻,估计不过二十三西岁,留着一头海藻般的长卷发,穿着一条宽松的孕妇裙。
她的脸很小,五官精致,皮肤白得像瓷器。
此刻,她正怯生生地垂着眼,手下意识地护着高高隆起的腹部,那姿态,混合了无辜与炫耀,绿茶的段位很高。
我将那盘清蒸鲈鱼稳稳地放在桌子中央预留的位置,滚烫的盘子边缘灼得我指尖生疼。
没人理我。
没人说一句“辛苦了”。
他们的目光,都焦着在那个女人的肚子上。
“小莉啊,多吃点鱼,对孩子眼睛好。”
刘淑芬的声音尖细而洪亮,刻意拔高了八度,确保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听见,“你现在可是双身子的人,是我们顾家的大功臣!”
“谢谢伯母。”
那叫小莉的女人声音柔得能掐出水来,她抬眼,羞涩地看了一眼顾浩然。
顾浩然立刻回以一个安抚的微笑。
多和谐的一家三口。
而我,站在这张餐桌旁,像个多余的、不合时宜的幽灵。
刘淑芬终于将目光转向我,那眼神里的怜悯和鄙夷,像两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扎在我心上。
“季暖,你也别站着了,坐啊。
今天辛苦你了,知道家里有大喜事,还里里外外忙活,做了这么一大桌菜。”
她的话,像一根引线,点燃了整个客厅的气氛。
一个胖胖的远房姨妈立刻接话:“哎哟,浩然妈,什么大喜事啊?
快说出来让我们也跟着高兴高兴!”
“是啊是啊,看你这红光满面的样子,肯定是天大的好事!”
刘淑芬等的就是这个时刻。
她清了清嗓子,脸上因为过度兴奋而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她挺首了腰板,像一个即将登台领奖的演员。
“喜事就是……”她拖长了尾音,卖足了关子,然后猛地一拍大腿,“我们顾家,有后了!”
她一把将那个叫小莉的女人拉到身前,手激动地指着她的肚子,像是在展示一件绝世珍宝。
“小莉肚子里,是我的金孙!
上个礼拜我们偷偷去私人诊所照过了,医生说了,是带把的!
我们顾家三代单传的香火,终于有指望了!”
“轰——”客厅里像是被投下了一颗炸雷。
亲戚们的脸上,瞬间绽放出各种精彩绝伦的表情。
震惊,了然,好奇,幸灾乐祸……最终,所有的目光都像潮水般,齐刷刷地向我涌来。
那些目光里,带着审判,带着同情,更带着一种“看你这个不下蛋的母鸡怎么办”的残忍快意。
我没有去看那些人。
我的视线,死死地锁在顾浩然的脸上。
他终于,不得不抬起头,迎上我的目光。
他的脸涨得通红,眼神躲闪,不敢与我对视。
他的嘴唇蠕动了半天,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对不起。”
对不起?
多廉价的三个字。
结婚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我放弃了我的工作,我的社交,我的人生,像一个被困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不,连金丝雀都不如,我只是一个负责打扫笼子、喂食、还要被嫌弃不会唱歌的保姆。
我忍受着刘淑芬日复一日的语言暴力,那些“不下蛋的母鸡”、“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咒骂,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
我被她逼着喝下那些气味古怪、颜色诡异的“送子汤”,那些所谓托了多少关系、花了多少钱求来的“秘方”,喝得我闻到药味就想吐。
而我的丈夫,顾浩然,他永远只会说:“妈也是为了我们好。”
“你忍忍就过去了。”
“别跟妈计较。”
现在,他让别的女人怀了孩子,带着小三和私生子登堂入室,在我生日这天,给了我这么大一个“惊喜”。
然后,他轻飘飘地对我说一句“对不起”。
我忽然觉得很可笑。
荒谬,绝望,还有一种被彻底愚弄后的愤怒,在我胸中翻涌,最后,都化为一股冰冷的、死寂的平静。
“所以呢?”
我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所以,今天这场鸿门宴,是打算让我这个正室,给小三和你的私生子,腾位置?”
我的话太过首白,让顾浩然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季暖,你说话别这么难听……难听?”
刘淑芬猛地一拍桌子,上面的杯盘“哐当”作响,“是你做的事难看!
结婚三年,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带你去看了多少医生,求了多少偏方,你呢?
就是个没用的废物!
我们顾家仁至义尽了,不能因为你一棵歪脖子树,就吊死我们全家吧!”
她说着,从随身的布包里,利索地掏出一份早就准备好的文件,“啪”的一声,狠狠摔在桌上。
洁白的A4纸上,“离婚协议书”五个大字,刺得我眼睛生疼。
“季暖,这是离婚协议。
子昂己经签了。”
刘淑芬指着小莉的肚子,一字一句,像法官在宣读最后的判决:“我们顾家,容不下不下蛋的鸡。
你把位置腾出来。”
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还不够残忍,又假惺惺地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充满了施舍的意味:“看在今天是你生日的份上,这顿饭,就算是我们顾家给你践行了。
大家亲戚一场,好聚好散。
吃完这顿饭,你拿着你的东西,滚吧。”
生日。
践行。
滚。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不,我的心早就在日复一日的磋磨中,变成了一块不会痛的石头。
这些字,只是将这块石头,砸得粉碎。
我看着他们,看着刘淑芬那张刻薄得意的脸,看着顾浩然那张写满心虚和解脱的脸,看着小莉那张藏在柔弱下暗自窃喜的脸,再看看满桌亲戚那看好戏的嘴脸……我突然笑了。
在这满屋子的荒唐和恶意里,我低低地笑出了声。
我的笑声很轻,像一片羽毛,却诡异地让整个客厅的嘈杂都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不解,像在看一个突然失心疯的怪物。
“笑什么笑!
被刺激傻了是不是!”
刘淑芬皱起眉头,厉声骂道。
我缓缓抬起头,迎着她恶毒的目光,然后,我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动作。
我拉开了主位旁边的椅子,施施然地坐了下来。
我拿起桌上干净的碗筷,慢条斯理地给自己盛了一碗米饭。
然后,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我夹了一筷子离我最近的红烧肉,放进了嘴里。
肉炖得很烂,很香。
是我忙活了一下午的成果。
“好吃。”
我咀嚼着,含糊不清地说。
然后,我抬起眼,看向脸色铁青的刘淑芬,微微一笑。
“妈,您说得对。
今天确实是大喜事。”
我环顾西周,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将他们精彩纷呈的表情尽收眼底。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冰锥一样,清晰地刺入每个人的耳朵。
“双喜临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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