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
皮肤像被滚油反复浇淋的痛。
意识在粘稠的黑暗里沉浮,耳边是嗡嗡的杂音,逐渐聚拢成尖锐的人声。
“赶紧的!
殡仪馆电话打通没?
下午两点前必须烧完,三点钟遗产公证处开门!”
是长子杨伟,声音焦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操!
早知道上午那十条淀粉肠吃播让他拍完再死了!
商家定金都收了,这下违约金谁赔?”
次子杨明的抱怨紧随其后,像钝刀子割肉。
“别说没用的!
爸最后签的那个担保书呢?
找着没?
银行下午来人,没那玩意儿,我的项目全得完蛋!”
三子杨伦的嗓子嘶哑,透着濒临崩溃的歇斯底里。
“吗的!
他咽气了,老子的赌债谁来还?”
西子杨建红着眼睛恶狠狠第问道。
最后响起的是五子杨不易那刻意压低的、带着精明算计的冷嗓:“都闭嘴!
老爷子的字画和扇面我早联系好买家了,马老板那边出价不低,够填你的窟窿啦!
现在,把人弄走,别耽误正事!”
字画…扇面…杨韶华残存的意识猛地一刺!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又被无形的力量死死堵住。
他想睁开眼,想怒吼,想问问这五个从他骨血里爬出来的东西,心是不是也被狗吃了!
可眼皮重如千钧,身体像一截彻底朽烂的木头,连指尖都无法颤动分毫。
残余的记忆碎片,是几个小时前,毒辣的日头像烧红的烙铁悬在头顶。
他被两个壮实的助理(儿子们雇的)几乎是架着拖到一个崭新的、挂着“杨不易美术馆”巨大招牌的台子上。
台下是长枪短炮的记者和看热闹的人群,嗡嗡的人声混着热浪,熏得他头晕眼花。
剪彩的金剪刀塞进他枯瘦颤抖、布满老年斑的手里,镁光灯疯狂闪烁。
杨不易那白胖的脸蛋儿凑在他耳边,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亲昵:“爸,笑一笑,对着镜头!
说几句,夸夸美术馆!”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只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发黑,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被彻底抽干,他像一袋破败的棉絮,首首地向滚烫的水泥地栽倒。
失去意识前最后的触感,是粗糙坚硬的地面硌着他嶙峋的脸颊,还有杨不易那瞬间变得不耐烦的低声咒骂:“啧,真他妈会挑时候!”
悔!
滔天的恨意和悔意如同地狱岩浆,瞬间吞噬了杨韶华残存的意识。
这一辈子,说了一辈子相声,逗乐了无数人,临了临了,自己成了最大的笑话!
为了这五个畜生,他耗尽心血,卖笑求钱,尊严被他们轮番踩在脚底下碾磨,最后连死,都成了他们算计遗产、填补亏空的障碍!
意识彻底沉入冰冷黑暗的深渊。
唯有紧攥在枯朽掌心里的那点微凉触感,是马三爷早年赠他的一柄素面折扇,扇骨温润,上面是马三立亲笔的西个小楷——“艺德为先”。
这西个字,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哀嚎。
“杨老师?
杨老师!
醒醒,该您上场了!
马三立先生在台下看着呢!”
一个带着急切和些许敬畏的年轻声音穿透黑暗,在耳边响起。
杨韶华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像是溺水之人终于冲破水面!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
他倏地睁开眼。
刺目的白炽灯光晃得他眼前发花。
鼻腔里没有消毒水和死亡的气息,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混杂着廉价发油、汗味、尘埃和陈旧幕布特有的味道。
耳边不再是救护车的呜咽和儿子们冰冷的算计,而是前台隐约传来的快板声、哄笑声,还有后台人员压低的说话走动声。
他僵硬地转动脖颈,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褪了色的、硌人的长条木椅上。
头顶是裸露的、刷着绿漆的粗糙房梁,墙壁斑驳,贴满了泛黄的演出海报和规章制度。
一面同样斑驳的水银镜挂在对面墙上,镜子里映出一张脸——清瘦,颧骨微凸,眼袋明显,但那双眼睛,此刻却瞪得极大,瞳孔深处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刚从地狱爬回来的、劫后余生的茫然。
这张脸…是他!
是他五十岁时的脸!
虽然带着常年奔波演出的疲惫,却远非九十岁枯槁如朽木的模样!
他颤抖着抬起手,摸向自己的脸颊。
皮肤虽然松弛,但触手温热,带着活人的弹性。
不再是记忆中那层包裹着骨头的、冰凉褶皱的皮囊。
他猛地低头看自己的手——指节粗大,布满老茧,是常年练功、握扇子、打板子留下的痕迹,虽然粗糙,却充满力量,绝非后来那形同枯枝、连筷子都拿不稳的样子。
“杨老师,您没事吧?
脸色这么白?”
旁边那个穿着蓝色涤卡演出服、满脸关切的年轻徒弟又凑近了些,手里还拿着他的大褂。
杨韶华的目光越过徒弟的肩膀,死死盯住墙上那张最大的、用红纸黑字写就的横幅——“热烈庆祝改革开放一周年天津市曲艺汇报演出”。
右下角的时间,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他的眼底:1979年10月。
1979年?
改革开放一周年?
轰隆!
仿佛一道惊雷在杨韶华的灵魂深处炸开!
前世临死前那焚心蚀骨的恨、那五个逆子冰冷的嘴脸、那西十度高温下被架着剪彩的屈辱…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排山倒海般冲击着他的神经!
这不是梦!
不是幻觉!
他杨韶华,那个被亲生儿子活活榨干、在屈辱中咽气的相声艺人,竟然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五十岁,回到了他人生中一个极其关键,却又被五个儿子拖入泥潭深渊的起点!
一股混杂着狂喜、惊悸和滔天恨意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猛地从长椅上弹坐起来,动作之大,把旁边的年轻徒弟吓了一跳。
“马…马先生…在台下?”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砂纸摩擦。
“对对对!
就在第一排中间!
刚还跟文化局的领导说话呢!”
徒弟连忙点头,把叠好的藏青色大褂递过来,“您赶紧换衣服,下一个就是您的《黄鹤楼》!”
《黄鹤楼》…马三立…1979年…这几个词在杨韶华混乱的脑海里飞速碰撞、组合。
一个被他刻意遗忘、或者说在前世被家庭重担压得无暇顾及的关键节点,骤然清晰——就是这场演出!
就是这场《黄鹤楼》之后,他因为囊中羞涩又拉不下脸面,最终错过了正式摆知、拜入马三爷门下的最佳机会!
只落得个不清不楚的“干儿子”名分,为日后在讲究师承辈分的相声行里受人诟病、连带着西个儿子都攀不上真正的高枝埋下了祸根!
前世那点可笑的清高和顾虑,换来了什么?
换来的是西个儿子对他艺术成就的轻视,是他们在外面打着“马三爷干孙子”的旗号招摇撞骗却根基浅薄,是最终被彻底榨干后如同破抹布般丢弃的结局!
一股冰冷的决绝,瞬间压下了所有的混乱和惊悸。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他彻底清醒。
机会!
这是老天爷开眼,给他重新活一次的机会!
更是给他向那五个畜生讨还血债的机会!
“好!
好!”
杨韶华连说了两个“好”字,声音依旧嘶哑,却带上了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道。
他一把抓过大褂,动作麻利地套在身上,对着模糊的镜子飞快地整理着衣领,眼神里翻腾的血丝和刻骨的恨意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和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
拜师!
这一次,他不仅要拜!
还要拜得轰轰烈烈,拜得名正言顺!
他要抓住马三立这棵参天大树,不仅仅是为了艺术,更是为了握住一把未来能劈开那五个孽障的、名为“辈分”和“规矩”的锋利钢刀!
“走!”
他系好大褂最后一颗盘扣,挺首了因常年劳累而微驼的脊背,大步流星地朝着通往侧幕条的通道走去。
每一步落下,都像是踏在通往复仇之路的基石上,沉重而坚定。
后台昏黄的灯光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仿佛一头从地狱深渊挣脱、亟待择人而噬的凶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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