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的那场暴风雨,邪性得近乎于妖。
为升学宴早早养着的三头大肥猪,两只泡在茅厕,另一只不知去向。
好吃好喝,伺候了几百天的大肥猪,刨去感情不谈,那是母亲昭告全村的牌面。
父亲去世得早,母亲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我和妹妹,眼看我一只脚迈进大学,猪却没了。
母亲的心痛无以言表,然而,更大的灾难接踵而至。
茅厕高涨的粪位,证明屋后排水沟完全来不及排,粪水眼看倒灌进厨房,这是一场刻不容缓的攻坚战。
我和母亲与粪位抢时间,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封堵住粪池向厨房涌进的粪水,那么,厨房将变成臭不可闻的粪池,这是不能忍受的。
草垛在房前石磨处,我和母亲顶风冒雨,将草垛上的稻草,一把一把抽出来,堵在厨房和茅厕门板处。
妹妹宛如超人,用身体牢牢顶着门,避免狂风吹得咣咣乱响。
微弱的手电光,照耀我们的坚韧不拔!
狂风吹不到的地方,煤油灯突突闪耀。
我从来没觉得,煤油灯的丰功伟绩,如此罄竹难书。
大雨滂沱,我和母亲身上也雨水如注,雨水裹挟着泪水,大功终于告成、妹妹鼓掌欢呼。
稻草堵住大部分粪水后,母亲一边掀着衣服拧水,一边微笑着对我说:“你就脱了,打个光咚咚。”
妹妹赶紧跳起来,大声反对:“不要,不要耍流氓。”
我哪能光咚咚呢!
“这孩子,他是你哥哥,”母亲道,“咋叫耍流氓呢?”
“就是不行!”
妹妹道,“打光咚咚就是耍流氓。”
当我准备将身上的粪水味沾染到妹妹身上,妹妹却一溜烟跑开了。
洗去粪水的方式,就是站在滂沱大雨中,任由雨水冲刷。
当我在雨中冲刷得差不多后,走向卧室,一道闪电炸裂天空。
狂风,不仅掀翻屋顶瓦片,更是将屋内东西刮得满屋都是。
我突然想到我的准考证。
“妈,我的准考证呢?”
“给你妹妹了,娟娟,哥哥的准考证呢。”
“我就放这儿的,就是这儿,咋没有呢。”
我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
那是一张神圣的金牌。
那是我鲤鱼跳龙门的唯一通行证。
那是我祖宗八代乃至整个彩莲村扬眉吐气的最好机会。
然而,我们翻遍屋子里每一个角落,连个准考证的碎片都没发现。
母亲发疯地训斥妹妹,甚至抄起顶门用的棍子,狠狠揍妹妹。
妹妹出奇地感到冤枉,她一边绕着我跑,一边叫着“哥哥救我哥哥救我”。
“谁也救不了你,”母亲挥舞的棍子不分轻重,落在妹妹身上。
妹妹疼得叽哇乱叫。
准考证拿回家,母亲自然明白它的重要性,非要她亲自保管才放心。
她总怕我把我弄皱了、弄丢了。
偏偏妹妹对准考证有着浓厚的兴趣,她说准考证上的照片太丑,没我本人帅气。
“你哥跟你一样,都不上像,”母亲特别提醒妹妹,“你可别看在眼里拔不出来。”
“拔出来,我就把眼睛抠出来!”
妹妹的反击相当震慑。
所以,当我和母亲看见妹妹突然疯狂地抠眼睛时,真有些心惊胆战。
我一把抱住妹妹 将她夹在我两腿中间,控制着她的双手。
妹妹也是水里捞出来一样,全身上下都淌着水,两根不太长的麻花辫,己经散开大部分。
我将湿漉漉的麻花辫解开,搓揉着头发上的雨水。
“哥哥,你杀了我吧!”
妹妹抱住我的腰,头顶在我光溜溜的肚皮,用力摩擦,汪汪大哭。
“傻妹妹,”我拍了拍妹妹的头,“哥哥疼你还来不及呢!”
“可是,妈妈说,我弄丢了你的准考证!”
妹妹可怜巴巴望着我,“可是,我明明放那儿的。”
“哥哥知道了,跟你没关系,”我故作轻松道,“说不定天亮的时候,它就出现了呢!”
我只能责怪自己,太没收拾!
妹妹何错之有?
她对准考证的失踪,全然没有半分责任。
可此时,母亲将全部过错,强加在妹妹身上,仿佛那张准考证,因妹妹的渎职化为乌有。
我内心毛焦火辣,但妹妹在怀,我无法脱身,目光游离在卧室之中,满地狼藉。
母亲没有放弃,依然到处寻找准考证,一边寻找一边嘟嘟囔囔:“没收拾的东西,找不到看我不打死你。”
“妈,没有就算了吧,”我宽慰道,“天亮去学校,我可以补一张,不影响考试的。”
“能补啊?”
妹妹破涕为笑,“哥,你就补一张,让照相的把你照的好看点。”
“是!
妹妹说的都对。”
看着妹妹笑了,我心碎了无痕。
“到底能不能补办?”
母亲将信将疑,“能补办最好,万一补办不了,你咋整?”
“不会的,天一亮我就走!”
我说,“赶最早的班车,没问题。”
母亲和妹妹听说有解决方案,心情好了许多。
妹妹从既紧张又害怕又累的复杂情绪中舒缓过来,连打几个喷嚏,渐渐迷迷瞪瞪,想睡觉。
母亲替她擦拭一番,安放在床上雨水淋不着的地方:“睡觉老实点,不要滚来滚去,到处都漏雨,别睡到水里了。”
风雨声,微弱了些,母亲赶紧抓着手电,夺门而出。
我箭步跟上。
“睡觉去,一会儿还去学校呢!”
“妈,干啥?”
“找猪。”
“天亮再找。”
“那不知跑谁家去了。”
母亲嘴里啰啰啰叫着,我感觉她找的不是猪,而是希望和梦想。
我们在茅厕周围和水沟上下,都没有发现肥猪踪迹。
水沟下游,是我家的自留田,落差近三米。
金黄的油菜花,馥郁的清香,此刻却成为罪恶的泥沼,它让母亲寻找肥猪的希望彻底破灭。
“老天啦,我朱淑珍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惩罚我!”
“青天大老爷,我给你跪下了,你行行好,让我把猪找回来呀!”
母亲噗通跪在泥潭里,磕头如捣蒜。
我拉着母亲,希望她不要这样,因为再怎么哭,老天爷不会把猪送回来。
“娃娃呀!”
母亲双手攥着我,颤动着,“这就是我们娘儿俩的命啦!
这就是我们娘儿俩的命啦!”
母亲大失所望,一屁股坐在泥坑里,号啕大哭。
看着母亲哭得昏天黑地,我方寸大乱,也跟着哭起来。
不多时,暴风雨再次袭击,我和母亲近在咫尺,几乎看不清人脸,但我看到母亲轰然倒地,一动不动。
闪着微弱亮光的手电,掉在泥坑里,依然倔强的发着光。
我一边喊着母亲,一边用力扒拉,母亲却一动不动,我吓得魂不附体。
不管三七二十一了,我抱着母亲,急匆匆往家走。
我第一次感觉,母亲这么轻,我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将母亲抱回卧室,安放在另一架依然漏着雨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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