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雪裹着碎冰碴子砸在窗纸上,糊窗的麻纸被风扯得簌簌响。
东屋炕头烧得滚烫,我娘李雅安攥着姥姥的手,额上的汗珠子滚进鬓角,把那缕绾得齐整的头发浸得湿腻。
西屋的舅妈也在喊疼,两家的接生婆脚不沾地地来回跑,灶房里熬着的红糖姜水咕嘟出甜腻的热气,混着雪天的寒气,在屋里绕成一团化不开的雾。
“使劲儿!
雅安,再使劲儿!”
姥姥的声音发颤,掌心被我娘掐出几道红痕。
我娘的脸白得像窗纸上的雪,嘴唇咬出了血印,喉咙里挤出细碎的痛呼。
就在西屋传来舅妈一声凄厉的痛叫时,我终于挣出了娘的身子——那声啼哭裹着风雪撞破窗棂,惊得灶房里的锅盖“哐当”掉在地上。
“是个丫头!”
姥姥把裹着软布的我抱在怀里,皱纹堆起的脸上漫开笑,“看这眉眼,随你!”
我娘费力地睁开眼,视线落在我皱巴巴的小脸上,气若游丝地重复:“丫头好……丫头好啊……”她刚想抬手碰我的脸,肚子突然又是一阵痉挛,冷汗瞬间打透了身下的褥子,脸色白得像纸。
门帘被风掀开,裹进来一股寒气。
村里的王老头缩着脖子进来,手里还攥着两挂红纸炮仗,本是来贺喜的,可目光扫过我时,脸上的笑突然僵住了。
他踉跄着扑到炕边,抖着手去捏我的手腕,指甲盖泛着青灰:“萧大娘!
这丫头……这丫头不对劲!”
姥姥的笑凝在脸上:“王老哥,说啥胡话呢?”
“天煞孤星!
是阴阳邪骨的命格!”
王老头的声音发颤,“你看她这印堂,天生带阴煞,是要克亲眷的啊!”
这话刚落,院门外突然传来大舅撕心裂肺的哭嚎:“娘!
我媳妇没了!
接生婆说……说孩子没保住,她也咽气了!”
姥姥抱着我的手猛地一紧,指尖掐进了我的襁褓。
她猛地抬头,把我往怀里按了按,对着满屋子的人吼:“都把嘴闭上!
今天谁也不许提‘死’字!”
可那股子不祥的气,己经顺着窗缝钻遍了屋子。
我娘的疼叫声越来越弱,接生婆擦着手出来,脸色灰败地摇了摇头。
姥姥抱着我守在炕边,我娘抓着她的衣角,气若游丝地看着我:“娘……照顾好……玲辞……”第三天的雪下得更大,我娘的身子彻底凉透了。
奶奶冲进屋时,头发都散了,她扑在我娘的棺木上,指着襁褓里的我骂:“丧门星!
是你克死了我闺女!”
我被姥姥护在怀里,听着奶奶的哭骂,小身子缩在软布里,连哭声都弱得像猫叫。
往后的日子,“丧门星”这三个字就像影子,黏在我身上甩不掉。
村里的小孩见了我就跑,边跑边喊“克人精”;卖豆腐的张婶看见我,会把挑子往旁边一挪,生怕我沾了她的豆腐;连巷口的大黄狗,见了我都夹着尾巴躲进柴垛。
我跟着姥姥住在村东头的老院子里,院子的墙根长着半人高的蒿草,院门常年关着,只有姥姥去村西头给人看事儿时,才会把我锁在屋里。
我长到三岁那年,头发开始泛白。
起初是鬓角沾了几缕霜似的白,后来越漫越多,到五岁时,一头头发全成了银白,在太阳底下泛着细碎的光。
姥姥把我头发梳成小辫,用蓝布绳扎着,摸着我的头说:“咱玲辞的头发,是天上的云落下来了。”
可村里人说,这是丧门星的“煞毛”,碰一下都要倒大霉。
我爹在城里做工,每年腊月才回来。
他进门第一件事就是看我,可看着看着就哭,眼泪砸在我手背上,烫得我缩脖子。
他给我买的花布裙,我从来不敢穿出门——去年穿了一次,隔壁的李奶奶晒的被子突然被风刮进泥塘,指着我骂了半宿。
我越来越不爱说话,整天坐在院子的石磨上,看着墙根的蒿草晃。
姥姥说我性子像猫,黏人却怕生,只有她给人看事儿时,我才肯凑到堂口边,看她点香、掐指诀,听那些插在香炉里的堂单,像是有风在吹。
姥姥是村里的出马仙,堂口供的是白家鬼仙。
她的命格硬得像老槐树根,年轻时遭过雷劈,被土埋过半截,都硬生生爬了回来。
村里人既怕她,又离不开她——谁家丢了牛、孩子中了邪,都得捧着鸡蛋来求她。
我七岁那年的夏天,突然发起了高烧。
那烧来得蹊跷,白日里我还坐在石磨上数蚂蚁,傍晚就浑身烫得像炭。
姥姥给我灌了姜汤,用酒擦了身子,甚至点香请了堂口的白仙,可我烧得越来越厉害,迷迷糊糊里,总看见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站在炕边,垂着眼看我。
“玲辞,玲辞?”
姥姥的声音带着哭腔,把我抱在怀里,“咱不烧了好不好?”
村里的大夫来看过,摇着头说“怕是撞了邪”,连药都没开就走了。
我爹从城里赶回来,跪在堂口前磕头,额头都磕出了血印。
就在我烧得快没气时,院门被推开了。
进来的是个穿青布衫的女人,头发挽成圆髻,手里攥着串桃木珠子。
她径首走到炕边,推开我爹,伸手按在我的额头上。
那只手凉得像冰,我烧得发昏的脑子突然清明了些,能看清她眼角的一颗红痣。
“白仙转世,哪是寻常病能治的?”
她开口,声音像老坛里的酒,沉得很。
姥姥猛地抬头:“你是……我是白家的出马弟子。”
女人看着我,眼神里有我看不懂的东西,“这孩子不是丧门星,是白仙落了凡。
她是天生的阴阳体,命格硬得能压鬼,寻常人镇不住她的煞,才会说她克人。”
我爹愣了:“那她这烧……是白仙在认主。”
女人从布包里摸出张黄符,烧在水里,给我灌了一口,“要想她活命,等她十五岁,把堂口传给她,让她接了白家鬼仙的身。”
她顿了顿,扫过屋里的人:“出马仙跟常人不同,阴阳体是天给的饭碗,也是天给的劫。
她以后要走的路,是踩着阴阳界走,寻常人靠近不得——你们护不住她,只有堂口能。”
说完这话,女人转身就走,院门外的太阳突然被云遮住,风卷着树叶打在门上,“哐哐”响。
我喝完那碗符水,烧真的退了。
晚上我躺在姥姥怀里,摸着她粗糙的手,小声问:“姥姥,我真的是白仙吗?”
姥姥把我搂得紧了些,下巴抵在我发顶:“咱玲辞是姥姥的囡囡,不管是啥,都是姥姥的心头肉。”
我摸着自己银白的头发,看着堂口前燃着的香头,那点橘色的光在夜里晃啊晃。
窗外的风还在吹,我好像听见墙根的蒿草在响,又好像听见堂单里有谁在叹气。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来的女人,是姥姥年轻时拜过的师姐。
而我这“天煞孤星”的命,从来不是克,是天给的路——只是这条路上,只有姥姥的手,能牵着我,一步步往那阴阳界里走。
墙根的蒿草又长了一截,我坐在石磨上,看着姥姥给堂口换香。
她的背有点驼了,可点香的手还是稳的。
我把下巴搁在膝盖上,突然开口:“姥姥,等我十五岁,我接你的堂口。”
姥姥回头看我,皱纹里漫开笑,像腊月里终于化了的雪:“好,姥姥等着。”
风裹着草叶的气息吹过来,我银白的头发晃了晃。
远处村里的狗在叫,炊烟裹着饭香飘过来,我知道,往后的日子,我不再是那个被人躲着的丧门星了——我是萧玲辞,是要接了白家鬼仙的女阴阳,是踩着阴阳界走路的人。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