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关后宗门给我上坟。

一觉醒来，闭关千年。

我满怀期待推开宗门大殿，准备接受徒子徒孙的顶礼膜拜。

却见一个灰衣少年正对牌位焚香叩拜：“不肖徒孙林小凡，给老祖宗上香了。”

“今日之后，青玄宗便只剩我一人，这香，怕是也供不了多久了。”

我低头看着那炷劣质线香，眉头紧锁：“我闭关前，青玄宗不是天下第一圣地吗？”

少年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您、您是哪位前辈？”

“我？”我指了指他面前的牌位，“就是这玩意儿。”

意识沉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像一颗被深埋地底的石头。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万年，那层隔绝内外的壳终于薄了一丝。

一缕极其微弱，带着点霉味的灵气，颤巍巍地渗了进来。

就是这一丝异样，像一根针，刺破了永恒的沉寂。

醒了。

功法自行运转最后一个周天，沛然的力量在干涸已久的经脉中重新奔腾起来，熟悉又陌生。

神识如潮水般铺开，瞬间笼罩了整座山。

不对。

我的神识看到了断壁残垣，荒草蔓生。

护山大阵的能量脉络几乎完全枯竭，只剩下几丝残线，在风中苟延残喘。

记忆里高耸入云，宝光冲霄的殿宇楼阁，如今只剩下我所在的这座主殿还算完整，但也遍布裂痕，灵性全无。

千年闭关，弹指一挥。

这话是谁说的？出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我心里咯噔一下，那点刚出关的飘然感瞬间摔得粉碎。

青玄宗呢？我那帮嗷嗷待哺，拍着胸脯保证会把宗门发扬光大的徒子徒孙呢？

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疑虑，我推开尘封的厚重石门。

“吱呀——”

令人牙酸的声音在空荡的山谷里传出老远，带起一片回音。

阳光刺眼，我眯了眯眼，迈步走了出去。

目标很明确，主殿。

就算宗门搬了家，这里总该留个看门的，或者，留个话吧？

殿内比外面更加破败，蛛网结得到处都是，几根支撑的巨柱露出了里面朽坏的木芯。

只有最前方还算干净，设着一个香案。

香案后，层层阶梯往上，供奉着一排排的牌位。

而香案前，正跪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灰色布衣的少年，看骨龄不过十五六岁，修为还是炼气期，而且气息虚浮，像是刚入门不久。

他背对着我，正小心翼翼地点燃一炷颜色暗淡用料粗劣的线香。

那香点燃后，只冒出细细一缕青烟，有气无力地飘散，几乎闻不到什么香味。

少年将香插入案上那个积满香灰的破旧鼎炉里，然后规规矩矩地跪下，叩了三个头。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在这寂静的大殿里异常清晰：

“不肖徒孙林小凡，给老祖宗们上香了。”

顿了顿，他抬起头，望着那密密麻麻的牌位，声音更低了，透着股凄凉：

“今日之后，青玄宗便只剩我一人了。师傅临终前嘱托，香火不能断。可山下张员外家催得紧，明日，我就要去他家庄子上做长工了。”

“这香，怕是也供不了多久了。”

他望着那炷劣质线香，眼神黯淡。

我站在他身后，听着这番话，再看看这四周家徒四壁的景象，一股邪火混着冰凉的荒谬感，直冲脑门。

我闭关冲击那无上之境，舍生忘死，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青玄宗万世不朽，永为圣地吗？

千年过去，就给我看这个？

我的目光落在那炷歪歪扭扭随时可能熄灭的线香上，那粗糙的做工，那劣质的烟气，简直是对这大殿，对牌位上那些名字的侮辱！

眉头死死拧成了一个疙瘩，我几乎是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那句话：

“我闭关之前，青玄宗不是天下第一圣地吗？”

声音不高，但在落针可闻的大殿里，不啻于惊雷炸响。

那少年吓得浑身一个激灵，“妈呀”一声尖叫，整个人从蒲团上弹了起来，踉跄着转过身，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眼睛瞪得溜圆，活像见了鬼，指着我：

“你…你你…你是谁？！是人是鬼？！怎么进来的？！”

他手脚并用往后蹭，试图离我远点，惊恐地环顾四周，似乎想找件称手的兵器，结果只摸到一把冰冷的灰尘。

我看着他那副没出息的样子，心头火气更旺。

就这？这是我青玄宗的徒孙？

我没理他的问题，抬手指向他刚才叩拜的那个香案，最顶层，最新也是最干净的那块紫檀木牌位。上面用古老的云纹，刻着几个遒劲的大字——尽管蒙了尘，依旧能感受到刻字者当年的修为与敬意。

“我？”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没有任何笑意的弧度，目光落在少年惨白的脸上。

“就是这玩意儿。”

少年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向那块最高处的牌位，又猛地扭头看我，眼里的惊恐几乎要溢出来。

他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鸡，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块牌位上，赫然刻着——青玄宗第七代老祖，青云子之灵位。

大殿里死寂一片，只有那炷劣质线香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他看着我，像是要把我的样子刻进瞳孔里，然后又猛地扭头去看那牌位，来来回回，脖子都快扭断了。

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比殿墙剥落的粉壁还要白。

冷汗瞬间就从他额头，鬓角渗了出来，汇聚成珠，顺着脸颊滑落。

“不…不可能…”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老祖宗…千年前…就…就已经坐化…牌位都供了八百年了…你…你到底是哪路妖人？！敢…敢冒充我青玄宗老祖！”

他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猛地从地上爬起来，虽然腿肚子还在打颤，却强自握紧了拳头，摆出一个青玄宗最粗浅的入门拳架，色厉内荏地对着我：“我…我警告你！我青玄宗虽…虽然如今式微，但也不是任人欺辱的！你…你快快离去！”

看着他这副样子，我心头那团火，反而莫名熄了一半，只剩下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啼笑皆非。

坐化？八百年？这帮不肖子孙，可真会咒我。

我懒得跟他废话，直接并指如剑，朝着他虚虚一点。

不是法术，只是一缕极其微小的气劲，纯粹以神识驱动，运用的正是青玄宗唯有亲传核心弟子才有资格接触的《紫霄剑气诀》的运劲法门。

这法门独特至极，外人绝无可能模仿。

“嗡！”

一声轻微的空气震鸣。

林小凡摆出的那个拳架瞬间散乱，整个人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推了一把，蹬蹬蹬连退三步，一屁股又坐回了那个蒲团上，满脸的惊骇欲绝。

“紫…紫霄剑气？不可能！宗门典籍记载，这门至高剑诀早已失传千年！你…你怎么会…”他语无伦次，看看我，又看看自己的胸口，那里没有任何伤痕，但刚才那股精纯，凛然，带着独特青玄宗印记的剑意，却做不得假。

“失传？”我冷哼一声，负手而立，目光扫过那些蒙尘的牌位，“看来我不在的这些年，你们丢的东西还真不少。”

林小凡瘫在蒲团上，眼神彻底变了。

从最初的惊恐，怀疑，到现在的震惊，茫然，以及不敢置信的狂喜。

他死死盯着我，嘴唇翕动了半天，才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您真的是…青云子老祖？您…您不是坐化了？您还活着？”

“不然呢？”我瞥了他一眼，走到香案前，看着那炷还在苟延残喘的劣质线香，伸手将其拔起，指尖微微一搓，香火熄灭，化作一撮灰烬簌簌落下，“指望这玩意儿给我续命吗？”

林小凡看着我的动作，脸上猛地涨红，羞愧地低下了头：“弟子…弟子无能，只能买得起这种。”

我没接这话，转而问道：“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我闭关前，青玄宗执修真界牛耳，麾下附庸仙国数以百计，元婴如雨，化神如云，便是渡劫期长老，亦有双掌之数。怎会衰败至此？其他人呢？”

说到最后，我的声音不禁带上了一丝沉痛。千年光阴，难道真的物是人非到此等地步？

林小凡抬起头，眼圈已经红了，他用力抹了把眼睛，声音带着哽咽：“老祖容禀…弟子…弟子入门晚，很多事也是听师傅零星说起，只知道个大概…”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

“据说，大概在您闭关五百年后，天地灵气就开始…就开始变得稀薄了。修炼越来越难，许多依赖灵气浓郁的灵药、矿脉渐渐枯竭。”

“后来，大约七百年前，魔道六宗联合妖族大军，趁着天地剧变，大举入侵。那场大战打了很久，据说打得天崩地裂…我青玄宗作为正道魁首，首当其冲。虽然最后击退了敌人，但宗门高手死伤殆尽，传承也遗失了大半…”

“再后来，剩下的弟子死的死，散的散…山门所在地，也因为灵脉枯竭，从洞天福地，变成了…变成了现在的荒山野岭。传承一代代下来，到师傅这一代，就只剩下他一个了。师傅三年前坐化，临走前，只反复叮嘱我香火不能断，牌位要干净，说我们青玄宗，曾经…曾经阔过……”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细不可闻。

大殿里再次陷入沉默。

只有窗外吹来的风，卷动着地上的尘埃，发出沙沙的轻响。

灵气枯竭。

魔妖联军。

死伤殆尽。

传承遗失。

灵脉荒废。

一个个冰冷的词语，组合成一条指向毁灭的路径。

我站在原地，久久无言。

千年闭关，外界竟是沧海桑田。

我拼死冲击境界，想要守护的宗门，在我“死后”，竟沦落到了需要一个炼气期少年，靠着去凡人家做长工来维持香火的地步？

荒谬。

彻头彻尾的荒谬。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暴怒，在我胸腔里翻江倒海。

酸楚的是这千年变迁，宗门凋零。

暴怒的是那些敌人，还有那些临阵脱逃的弟子！

我缓缓抬起头，目光再次扫过那些牌位。

这一次，我看得格外仔细。

从开派祖师，到我的师尊，再到我那一代的天骄们，他们的名字，我都还记得。

最后，我的目光落回香案上，那块属于我的，却空空如也的牌位后面。

那里，似乎还放着什么东西。

我走上前，伸手拂开积尘。

那是一枚玉简。

色泽黯淡，布满了裂纹，似乎随时都会碎裂。

但上面，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我熟悉的神魂印记。

是我大弟子，玄明的。

我拿起玉简，神识沉入。

玉简内的信息支离破碎，充满了绝望和不甘的气息。

“…师…尊…弟子无能…守不住宗门了…”

“魔妖势大…灵气断绝…长老们纷纷陨落…”

“叛徒！王罡，李静虚…他们带着核心典籍投靠了玄天宗…”

“山门大阵…最后一重灵气也耗尽了…”

“弟子…玄明…唯有以此残魂，燃尽最后一丝命元，启动封尘禁法，将祖师殿沉入地脉残余节点，以待…以待将来…”

“师尊…弟子…有负所托…”

神魂印记到这里，戛然而止。

封尘禁法。

原来如此。怪不得我出关时，感觉大殿是从一种沉寂状态中被唤醒的。

是玄明，耗尽最后生命和残魂，保住了这最后一座大殿，保住了这些牌位，也间接保住了闭关中的我，没有在沉睡中被外力干扰。

而王罡，李静虚，这两个我曾寄予厚望的亲传弟子，竟然带着核心典籍，投靠了玄天宗？

那个当年一直被我们青玄宗压了一头的万年老二？

好，很好。

我放下玉简，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胸腔里那股翻腾的情绪，渐渐沉淀下来，化作冰冷的杀意和坚定。

我转过身，看向还瘫坐在蒲团上，不知所措望着我的林小凡。

“林小凡。”我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弟…弟子在！”他浑身一激灵，连忙爬起来，恭恭敬敬地站好。

“你方才说，明日要去那张员外家做长工？”

林小凡脸色一黯，低下头：“是弟子无能，无法维持宗门用度，连香火钱都…”

“不必去了。”我打断他。

他愕然抬头。

我走到他面前，看着他清澈却带着惶恐和迷茫的眼睛。

“从今日起，你便是我青云子，唯一的亲传弟子。”

林小凡眼睛猛地瞪大，张着嘴，彻底呆住了。

我没理会他的震惊，继续道：“青玄宗的香火，不会断。青玄宗的荣耀，我会亲手拿回来。”

我抬手，一指轻轻点在他的眉心。

“闭目，凝神。”

一股精纯至极，远超他现在所能理解范畴的灵力，混合着一篇名为《基础引气诀青云子修订版》的功法信息，直接涌入他的识海。

林小凡身体剧震，脸上瞬间涌现出痛苦和震惊交织的神色，但他咬紧牙关，没有吭声，依言闭目，努力引导着那股在他体内横冲直撞的庞大力量。

我收回手指，负手而立，望向殿外那片荒芜的山河。

夕阳的余晖透过破败的窗棂照进来，将我和少年的影子拉得很长。

千年沉睡，圣地已成废墟。

但，我醒了。

这世间，该还债的，一个都跑不了。

该光复的，一寸都不会少。

首先，得从让这个唯一差点要去当长工的徒弟，先能吃饱饭开始。

嗯，还有，把那呛死人的劣质线香，给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