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梆子刚敲过两响，镇国公府那扇快被遗忘的后门，就被小厮从里面慢吞吞地推开条缝。
晨雾像掺了冰碴子，裹着青灰色的院墙，连门内石子路上的青苔都泛着冷光——这地方，怕是除了倒垃圾的杂役，平日里连只雀儿都不愿往这飞。
一辆半旧的青布马车停在门外，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沈惊鸿裹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斗篷，利落地下了车。
斗篷的边角磨得发毛，可她脊背挺得笔首，像株在野地里扎了五年根的青竹，半点没被外乡的苦日子磋磨掉锐气。
她刚站稳，就见一个穿着靛蓝布衫、腰系青布围裙的婆子快步走过来，脸上堆着假得发腻的笑：“可是惊鸿姑娘？
老奴是柳姨娘身边的张嬷嬷，特意来接姑娘入府。”
沈惊鸿抬眼扫了她一眼。
这张嬷嬷约莫西十岁年纪，鬓边插着支银质的小巧簪子，一看就是在府里有些体面的陪房。
只是那笑容虽热络，眼神却在她身上的旧斗篷上打了个转，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撇。
“有劳嬷嬷。”
沈惊鸿的声音还带着点未脱的少年清亮，却没什么温度，“正门怎么走？”
张嬷嬷脸上的笑僵了一下，随即又软下来，伸手引着她往侧门的方向走：“姑娘刚从外祖家回来，许是忘了规矩。
府里的正门啊，只有主子们接旨、或是国公爷出门时才开。
姑娘久居外乡，按例走侧门就好，清静。”
“按例？”
沈惊鸿脚步顿住，转头看向张嬷嬷，晨光刚好透过晨雾落在她脸上，映得那双杏眼亮得惊人，“嬷嬷说的是哪年的例？
我记得先夫人在时，我随她回府，走的可是正门。
难不成这几年国公府的规矩，改得连嫡女归府该走哪个门，都由嬷嬷说了算？”
这话声音不高，却像块冰碴子似的，扎得张嬷嬷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她没想到这在外乡野了五年的嫡女，嘴皮子竟这么利，还敢提己故的先夫人——那可是国公爷心里的逆鳞。
“姑娘这话就重了！”
张嬷嬷强撑着底气，“老奴也是按府里的规矩办事，柳姨娘特意吩咐过，要好好伺候姑娘，可不敢怠慢了嫡女的身份。”
“既是不敢怠慢，为何让我走侧门？”
沈惊鸿往前迈了一步，逼近张嬷嬷半步，语气依旧平静，“先夫人在世时，曾教过我，国公府的规矩里，嫡女归府，无论离府多久，正门必开，这是对嫡脉的敬重。
嬷嬷说按例，难不成柳姨娘掌家这些年，连先夫人定的规矩都改了？”
张嬷嬷被她问得哑口无言，额角竟渗出些细汗。
她原以为这沈惊鸿在外乡吃了五年苦，定是个怯懦好拿捏的，没成想竟是块难啃的硬骨头，还一口一个“先夫人”，这要是传进国公爷耳朵里，她可担待不起。
正僵持着，就见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穿着灰布短打的老仆提着个食盒走过来，见了沈惊鸿，先是一愣，随即赶紧放下食盒，躬身行礼：“老奴王伯，见过惊鸿姑娘！
姑娘可算回来了！”
这王伯是府里的老人，当年曾在沈惊鸿母亲身边当差，后来被派去打理外院的杂事，倒是个忠心的。
沈惊鸿眼中的冷意淡了些，对着王伯微微颔首：“王伯别来无恙？”
“托姑娘的福，还好。”
王伯起身，看了眼脸色难看的张嬷嬷，又看向沈惊鸿，“姑娘这是……还没入府？”
“张嬷嬷说，按例该走侧门。”
沈惊鸿语气平淡地复述了一遍，眼神却落在王伯身上。
王伯顿时明白了，气得吹胡子瞪眼：“胡说！
什么按例？
先夫人在时，姑娘每次回府，国公爷都要让人开正门迎的！
张嬷嬷，你怕是老糊涂了，连府里的老规矩都忘了！”
张嬷嬷被王伯当众驳斥，脸上挂不住，却又不敢跟这府里的老人顶嘴，只能嗫嚅着：“是老奴记差了……只是正门那边，还没来得及通报……何须通报？”
一道沉厚的男声突然从门内传来。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镇国公沈毅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常服，正站在不远处的垂花门下。
他约莫西十多岁，面容刚毅，只是眼角的细纹里透着几分疲惫。
许是刚得知消息，连朝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赶了过来。
张嬷嬷吓得赶紧跪下：“国公爷！
老奴……老奴不是故意的！”
沈毅没看她，目光落在沈惊鸿身上。
这孩子五年没见，清瘦了不少，穿着件旧斗篷，站在晨雾里，却像株迎着风的青竹，脊背挺得笔首，眼神里的倔强，竟像极了己故的妻子。
他心里一阵发酸，走上前两步，沉声道：“惊鸿，回来就好。”
说着，转头对身后的小厮吩咐，“去，把正门打开，迎嫡小姐入府。”
小厮应声跑去，没过多久，就听见正门方向传来“吱呀”的开门声，还伴着几声清脆的梆子响——那是嫡主入府的仪仗信号。
张嬷嬷跪在地上，脸白得像纸，连头都不敢抬。
她怎么也没想到，国公爷竟会亲自来接，还特意开了正门，这沈惊鸿的分量，显然比她想的重多了。
沈惊鸿对着沈毅行了个标准的屈膝礼：“父亲。”
“起来吧。”
沈毅看着她，语气里带着几分愧疚，“这些年，委屈你了。”
“女儿不委屈。”
沈惊鸿起身，眼神平静无波，“能回府给母亲上香，女儿就安心了。”
这话又戳中了沈毅的心事，他叹了口气，摆了摆手：“先进府吧，一路辛苦了。”
沈惊鸿跟着沈毅往府里走，路过张嬷嬷身边时，脚步没停，只是淡淡道：“嬷嬷起来吧，下次记清楚规矩，别再让人笑话国公府没了章法。”
张嬷嬷趴在地上，看着她的背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野丫头刚回来就敢这么嚣张，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而此刻的正厅里，柳氏正坐在窗边的榻上，听心腹丫鬟翠儿回话。
“……张嬷嬷想让姑娘走侧门，结果被姑娘怼了回去，还唤了王伯出来作证。
后来国公爷来了，不仅开了正门，还亲自迎姑娘入府呢！”
翠儿压低声音，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柳氏手里捏着块绣了一半的帕子，针脚戳错了好几处。
她原以为沈惊鸿在外乡吃了五年苦，定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丫头，随便派个嬷嬷就能拿捏住，没成想这丫头竟这么厉害，还敢拿先夫人的规矩说事，连国公爷都被她惊动了。
“知道了。”
柳氏深吸一口气，将帕子扔在一旁，眼底闪过一丝阴狠，“这丫头懂借老仆的嘴说话，往后得防着府里的老人。
你去告诉张嬷嬷，让她别气，往后有的是机会让她知道，这国公府谁说了算。”
翠儿应声退下，柳氏看着窗外院中的石榴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沈惊鸿，你以为开个正门就算赢了？
这镇国公府的水，深着呢，你一个外乡回来的丫头，还想翻起什么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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