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
“去哪儿？”
出租车司机头也没回地问刚刚坐上车的乘客。
“……西郊公墓。”
陈小可的声音嘶哑干涩，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这……大半夜的，去那儿？”
司机的声音带着迟疑，透着一股“这单生意不太吉利”的犹豫。
司机握着方向盘的手明显顿了一下，他透过后视镜飞快地瞥了一眼后座的女人。
昏黄的车灯下，映出一张惨白浮肿、布满泪痕的脸，头发凌乱，眼睛红肿得像个桃子，身上裹着一件廉价又单薄的外套，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气息。
半夜去墓地？
司机心里咯噔一下，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嗯。”
陈小可只低低应了一声，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的模糊光影，仿佛灵魂己经抽离。
她的样子太不对劲，司机咽了口唾沫，终究没再多问，一脚油门，车子朝着郊外沉沉的黑暗驶去。
车内开着暖气，带着一股陈旧的烟味和消毒水的混合气息。
陈小可按下车窗，窗外霓虹依旧闪烁，却透着一种疏离的冰冷。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吹散了她脸上未干的泪痕，留下刺痛的紧绷感。
这是她第一次，毫不犹豫地伸手拦下了一辆亮着“空车”红灯的出租车。
一天前的陈小可，还是一个为了省下十几块车钱，宁愿在寒风里等半小时公交的家庭主妇。
她想不通，怎么自己就到了这个地步，明明一天前一切都还按部就班......一天前厨房的窗玻璃蒙着一层薄薄的油渍，模糊了外面阴沉沉的天。
陈小可的手泡在油腻的洗碗水里，机械地重复着擦拭的动作。
碗碟碰撞发出清脆又单调的声响，是她下午三点后唯一的主旋律。
水龙头流出的水带着一股铁锈味，混着洗洁精廉价的花香，钻进鼻腔，让她有些反胃。
腰很酸，像是有根生锈的钢筋杵在里面。
她首起身，用手背蹭了蹭额角并不存在的汗，目光落在料理台上那只老旧的收音机上。
午后的财经访谈正说到某个板块的波动，主持人亢奋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聒噪。
她怔怔地听了一会儿，那些术语——K线、MACD、换手率——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熟悉又陌生。
那是她婚前的世界，证券公司明亮的格子间，键盘敲击声，屏幕上跳动的红绿数字……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嗡——”放在围裙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突兀地打破了厨房的寂静。
陈小可慌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湿漉漉的手，掏出来一看，屏幕上跳动着“儿子林浩”的名字。
心口莫名地一紧，随即又被一种习惯性的疲惫覆盖。
她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才按下接听。
“喂，浩浩？”
她的声音带着刻意放柔的语调，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假。
“妈。”
电话那头传来林浩没什么情绪的声音，背景音有些嘈杂，像是在宿舍走廊。
“生活费打了吗？”
“打了，早上就打了。
你查收一下。”
陈小可连忙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围裙的边缘，“在学校怎么样？
饭吃了吗？
最近天气……知道了，收到了。
挺好的。”
林浩打断了她，语速很快，“妈，我这边还有事，室友过生日，晚上聚餐。
先挂了。”
“啊？
聚餐啊？
别喝酒啊，少喝点，注意安……嘟…嘟…嘟…”忙音干脆利落地切断了陈小可未尽的叮嘱。
她举着手机，僵在原地。
那句“注意安全”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最后只能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弥漫着洗洁精气味的空气里。
通话时间：47秒。
她盯着屏幕上那个刺眼的数字，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
这就是她辛辛苦苦养了快二十年的大儿子，除了要钱，似乎没有多余的话要对她说。
她想起他小时候，像个小尾巴似的黏着她，奶声奶气地叫“妈妈”。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是她管得太严？
逼他学习逼得太紧？
还是……她这个母亲，本身就让他觉得压抑和厌烦？
一股深重的无力感攫住了她。
她放下手机，重新把手浸入冰冷油腻的水里，用力搓洗着盘子，仿佛要把心里的那份失落也一起洗掉。
水花溅起，打湿了她胸前的围裙，留下一片深色的印记。
“砰！”
大门被猛地推开，又狠狠撞在门吸上，发出巨大的声响，震得陈小可手一抖，盘子差点脱手。
“我回来了！”
小女儿林薇像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书包随意地甩在玄关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声。
她穿着宽大的校服外套，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印着叛逆摇滚乐队logo的黑色T恤，头发染了一缕刺目的蓝紫色，随着她的动作跳跃。
“薇薇，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关门轻点！
书包放好！”
陈小可拧着眉头从厨房探出身。
“知道了知道了！
烦死了！”
林薇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换上拖鞋，看也没看陈小可一眼，径首就往自己房间冲，手里还攥着手机，屏幕亮着，手指飞快地打字。
“薇薇！
作业写完了吗？
一回来就玩手机！
眼睛还要不要了？”
陈小可的声音拔高了几度，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躁。
“写完了！
在学校就写完了！
你别管我行不行！”
林薇猛地停住脚步，转过身，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兽，梗着脖子，声音尖锐地顶回来，“天天就知道管我！
你怎么不管管我爸？
你怎么不管管你自己？！”
“你……”陈小可被噎得一口气堵在胸口，脸色发白。
她想说什么？
她想说“我不管你谁管你”？
想说“我还不是为了你好”？
但这些话，在女儿那充满了反感和鄙夷的眼神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每一次沟通都像一场战争，她说一句，女儿能顶回十句，句句带刺，扎得她体无完肤。
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无力地挥挥手，“……洗手去，准备吃饭。”
林薇哼了一声，扭过头，“砰”地一声甩上了自己房间的门。
巨大的关门声在房子里回荡，震得陈小可心口发麻。
她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眼眶里涌起的酸涩。
为什么？
她明明那么努力地想做个好母亲，为什么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疏离和对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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