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瞳夜行

张寡妇攥着豁口的陶碗站在自家门槛前，洗米水淅淅沥沥洒了一地。

那哭声细得如同银丝，分明隔着两重山梁，偏生直往人耳蜗里钻。

她瞧见对门李铁匠的婆娘探出半张蜡黄的脸，两人目光刚碰上，村东头忽然传来铜锣破响。

"又丢人了！"这声嘶吼惊飞了老槐树上的乌鸦，黑压压的翅膀扫过祠堂飞檐，露出底下新刷的朱漆。

陈九爷把烟杆往腰带里一别，踩着湿滑的石阶往祠堂后山走。

腐叶在脚下发出粘腻的声响，雾里浮着股若有若无的腥甜，让他想起二十年前给县衙送虎骨时闻到的胭脂味。

断崖边的野葛藤缠着半截绣鞋，绛红缎面上金线牡丹开得正好。

陈九爷用猎刀挑开藤蔓时，露水混着血珠滴在青岩上，鞋窠里黏着几绺黑毛，细看竟是带着血痂的猫毛。

他蹲下身，发现崖壁爬满指甲盖大小的青苔——本该长满苔藓的阴湿处，此刻裸露出三道新鲜的抓痕。

"九爷！九爷！"村童二虎光着脚丫冲上山坡，"我娘让我送这个！"小孩脏兮兮的手掌里躺着块黄纸符，朱砂画的敕令被汗水洇得模糊。

陈九爷摸出颗野山楂塞给他，二虎却突然盯着他身后，瞳孔缩成两个黑点。

浓雾深处闪过两点幽绿。

陈九爷反手甩出猎刀时，二虎突然咯咯笑起来："九爷的刀把上缠着红头绳！"笑声戛然而止，孩童直挺挺栽进枯叶堆，后颈赫然印着梅花状的淤青。

老猎户背起昏迷的孩子往山下跑，那截绣鞋在他怀里发烫，牡丹花芯渗出暗红汁液。

祠堂天井里聚着十几个青壮汉子，火把映得祖宗牌位忽明忽暗。

神婆吴阿嬷正在给失踪的王货郎做法事，案头摆着三碗生糯米，当中那碗已经发黑。

"是猫魈婆。

"她枯槁的手指划过绣鞋上的猫毛，银镯撞在青石供桌上叮当作响，"你们闻这腥气，活人肉裹着死人魂。

"人群炸开锅时，陈九爷注意到供桌下的香灰有拖拽痕迹。

他蹲下身抹了把灰烬，指尖沾到几粒晶莹之物，竟是未化的冰碴子。

七月流火的时节，这冰碴子却冷得刺骨，恍惚间他听见女子轻笑，转头正撞上吴阿嬷浑浊的眼珠。

"九小子，"神婆的豁牙漏着风，"你当年给柳银儿收的尸，还记得她右脚绣鞋去哪了么？"这句话像盆冰水浇在祠堂里。

几个年长的村民开始发抖，王货郎的老娘突然尖叫着扑向供桌，把糯米碗扫落在地。

陈九爷盯着神婆腕间摇晃的骨铃，记忆突然裂开道缝——二十年前那个秋夜，他摸黑把捆着石磨的尸身推进塘底时，确实扯落了什么物件。

月光照在女尸浮肿的脸上，右耳垂的月牙胎记鲜红欲滴。

梆子敲过三更时，陈九爷摸到了吴阿嬷的吊脚楼。

神婆正在煮一锅腥臭的黑汤，陶罐里翻滚着蝙蝠翅膀和壁虎尾巴。

"猫魈婆要讨七双绣鞋，"她往火塘里撒了把白磷，绿焰腾起的瞬间，陈九爷看见墙上映出九条尾巴的影子，"柳银儿被沉塘那日，穿的可不就是牡丹绣鞋？"屋顶突然传来细碎脚步声。

陈九爷抄起门后的铁叉冲出去，月光下有个佝偻的影子正蹲在晾衣架上啃食什么。

那东西听见响动猛地回头，火把照亮张皱如核桃的老妇脸，嘴角还挂着半截老鼠尾巴。

陈九爷的铁叉刺了个空，老妇像壁虎般倒爬上屋檐，手脚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嗒声。

"是赵婆子！"追出来的吴阿嬷厉喝，"她白日里刚给王货郎缝过寿衣！"陈九爷追到村口古井时，赵婆子的蓝布衫正飘在井沿。

他探头望去，浑浊的井水里浮着张完整的人皮，褶皱处还粘着几根白猫毛。

火把忽闪间，井壁上的抓痕泛着磷光，那些纵横交错的沟壑里，嵌着无数细小的金线——分明是牡丹绣鞋的纹样。

卯时鸡鸣刺破浓雾，陈九爷在自家门槛发现个油纸包。

褪色的红头绳系着截小指骨，骨节上缠着七根黑猫胡须。

当他解开绳结时，后山传来婴儿撕心裂肺的啼哭，这次全村人都听得真切，哭声里混着野猫叫春般的呜咽。

吴阿嬷的骨铃在晨风里碎成粉末。

陈九爷攥着那截指骨走向祠堂，青石板路上留着串湿漉漉的脚印，每个脚印中心都嵌着片牡丹花瓣。

推开祠堂大门的瞬间，他看见供桌上的绣鞋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滩正在融化的冰水，水渍蜿蜒指向后山断崖。

崖边野葛藤开出碗口大的白花，花芯渗出猩红汁液。

陈九爷的猎刀插在昨日发现绣鞋的位置，刀柄上缠着的红头绳已然不见。

浓雾再次漫上山时，他听见身后传来环佩叮当，转身却见二十年前的月光铺满山径，有个穿绛红衫子的女人正在雾中梳头，发间别着朵带露的白牡丹。

第二章 纸人问阴张顺摸着腰间酒葫芦往枯井方向走时，月亮正被云翳啃成弯钩。

这个外乡货郎不信邪，白日里听陈九爷说起井中人皮的事，反倒激起他骨子里的莽劲。

青石板在靴底吱呀作响，转过祠堂墙角时，他突然瞥见瓦檐上蹲着个白影。

"谁？！"货郎举起松明火把，火光里飘着几缕银丝。

待他凑近细看，原是蜘蛛网缠着片素绢，绢上绣着半朵残缺的牡丹。

张顺啐了口唾沫，暗笑自己疑神疑鬼，却不知背后巷弄里，有双绿莹莹的眼睛正盯着他腰间的酒葫芦。

枯井四周弥漫着腐肉气息。

张顺把火把插在井沿裂缝里，麻绳捆着块青砖垂下去试探深浅。

砖头刚触到水面，井底突然传来婴儿啼哭，惊得他险些松手。

那哭声贴着井壁盘旋而上，带着水井特有的瓮声，却在他探头张望时化作野猫嘶叫。

"装神弄鬼！"货郎解开裤腰带，对着井口撒了泡热尿。

臊气蒸腾间，他瞥见井壁青苔间藏着道抓痕——三尺长的沟壑深及寸许，边缘残留着细碎金线。

张顺伸手去抠，指尖突然刺痛，缩回时已扎进半根猫毛，在火光下泛着蓝幽幽的光。

井底突然冒起串气泡。

张顺攥紧麻绳往下溜，腐臭味熏得他睁不开眼。

靴子触到井水的刹那，有团黑影擦着脚踝滑过，他猛地提起火把，浑浊的水面下浮着张苍白的脸。

"娘嘞！"货郎手脚并用地往上爬，瓦罐突然从井口砸下，凉水泼了他满头满脸。

混乱中他抓住井绳，却摸到截滑腻的东西——那是块带着牙印的人皮，边缘还粘着几根白猫毛。

与此同时，神婆吴阿嬷的吊脚楼里正腾起青烟。

七个扎红肚兜的纸人围成北斗状，当中铜盆盛着井水混黑狗血。

陈九爷蹲在火塘边磨猎刀，刀刃在青石上刮出星星点点的火花。

"天地玄黄，魑魅现形。

"吴阿嬷往铜盆撒了把朱砂，血水突然沸腾如滚油。

纸人无风自动，惨白的脸蛋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

老猎户突然按住刀柄，他听见纸人关节发出类似野猫嚼骨的咔嗒声。

第一个纸人扑进铜盆时，盆中血水炸开三尺高。

吴阿嬷枯瘦的手指掐住纸人脖颈，黄符纸瞬间浮现蛛网般的血纹。

陈九爷看得真切，那些血纹正在拼凑成"柳"字，最后一笔却突然扭曲成猫尾状。

"不好！"神婆扬手将纸人抛向房梁，那纸人竟在半空自燃，绿火中传出女子凄厉的尖笑。

火苗舔舐房梁的刹那，陈九爷看见燃烧的纸灰聚成张美人面，右耳垂缀着月牙形胎记。

吊脚楼外突然传来犬吠。

二虎娘拍门时指甲刮得门板嘶啦作响："阿嬷救命！我家二虎...二虎他..."妇人瘫倒在门槛上，怀里的粗布襁褓渗出黑血，解开却是只开膛破肚的黑猫，内脏里裹着半截黄纸符。

吴阿嬷腕间的骨铃突然齐根断裂。

她抓起把香灰撒在猫尸上，灰烬里缓缓浮出枚银锁片——正是二虎百日时她亲手打制的长命锁。

陈九爷注意到猫爪缝里嵌着片牡丹花瓣，露水未干的花瓣上，凝着滴将落未落的血珠。

货郎张顺撞开祠堂门时，怀里的油布包正往外渗黑水。

他把井底捞到的人皮摊在供桌上，烛光下可见人皮后颈刺着靛青纹身，正是二十年前醉春楼妓女们独有的桃花烙。

陈九爷用刀尖挑开人皮褶皱，露出内层未腐的肌理——这竟是从活人身上生生剥下的。

"你们看这！"张顺指着人皮脚踝处的瘀痕，"勒痕是双股麻绳打的莲花结，和当年沉塘的捆法一模一样。

"话音未落，供桌上的长明灯突然爆出灯花，火苗蹿起三尺高，将人皮映得透明。

众人倒吸凉气，只见皮下浮出密密麻麻的金线，拼成首残缺的《月儿高》工尺谱。

更鼓敲过二更时，二虎娘突然从噩梦中惊醒。

她分明听见瓦顶有女子在哼小调，那吴侬软语唱的正是"月儿高挂柳梢头，奴家等郎来梳头"。

当她推开窗棂张望时，看见晾衣竿上坐着个穿红肚兜的娃娃，娃娃转头露出张皱巴巴的猫脸，爪子里还攥着半块桂花糕。

吴阿嬷带着陈九爷破门而入时，二虎娘正蜷缩在墙角啃自己的指甲。

神婆抓起把糯米撒在床榻上，雪白的米粒瞬间爬满黑虫。

"猫魈婆来踩过生了。

"她掀开炕席，席底用血画着诡异的符文，细看竟是倒写的"柳"字。

货郎张顺突然指着窗纸大叫。

月光透过窗棂，将外头老槐树的影子投在墙上，那树影竟化作个怀抱婴儿的妇人，十指指甲足有半尺长。

陈九爷搭箭欲射，树影突然散作满地碎光，窗台上留下个湿漉漉的小脚印，纹路与祠堂供桌上的人皮完全吻合。

五更天鸡叫头遍时，吴阿嬷在祠堂前燃起七星灯。

七盏油灯摆成北斗状，灯油里掺着黑猫心头血。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浓雾时，东边天枢位的灯盏突然炸裂，滚烫的灯油在地上蜿蜒成字——"月晦子时，牡丹泣血"。

货郎张顺突然想起昨夜井底的发现。

他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层层揭开后是块沾着井泥的银锁片，锁片上錾着"长命百岁"，背面却用血画着只竖瞳猫眼。

这银锁与他腰间挂的护身符相撞时，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

祠堂外突然传来孩童嬉笑。

陈九爷握刀冲出去时，只见二虎常玩的藤球正在石阶上跳动，每弹跳一次就渗出几滴黑血。

货郎捡起藤球撕开表面藤条，里面裹着团尚未凝固的胎脂，混着几根白生生的乳牙。

吴阿嬷的骨铃突然在供桌上疯狂震颤。

她抓起神龛里的桃木剑刺向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