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残拳破屋沈砚咳着血撞在“振远堂”的牌匾上时,晚秋的冷雨正斜斜地打进来。
褪色的木匾晃了晃,积在缝隙里的灰簌簌往下掉,混着他嘴角溢出的血珠,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暗红。
三个汉子堵在堂口,为首的刀疤脸把玩着锈刀,刀刃上的血珠坠在半空,迟迟不肯落下。
“沈小子,你爹当年凭着半本《通玄拳经》能在江南称雄,怎么到了你手里,就成了护不住家的窝囊废?”
沈砚扶着香案站稳,指节抠进供桌的木纹里。
案上的祖师牌位早被打落,碎成两半的木片间,还卡着半张泛黄的拳经——那是他爹咽气前塞给他的,纸页上“炼精、化气、还神”六个字被血浸得发暗,后面大片的空白,像极了他此刻眼前的昏黑。
“要拳经,先踏过我的身子。”
他的声音裹着血沫,却比堂外的雨丝更冷。
刀疤脸嗤笑一声,挥刀劈来。
沈砚侧身避过,左掌拍向对方手腕,右拳首捣心口——这是振远堂的入门拳,他练了十五年,筋骨里都刻着招式的影子。
可刀锋擦过肋骨时,一阵钻心的疼让他内息猛地一滞,拳头刚递到半路就软了。
“就这点能耐?”
刀疤脸一脚踹在他胸口。
沈砚像片破叶子般飞出去,撞塌了后院的柴房门。
朽木碎裂的脆响里,他摸到了怀里的玉佩——那是块黑沉沉的老玉,雕着没人识得的纹路,是他爹留给他唯一像样的东西。
此刻玉身烫得惊人,像是有团火在里面烧。
刀疤脸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沈砚攥紧玉佩,忽然想起爹临终前的眼神。
那时老头躺在病榻上,枯手抚着拳经上的空白处,说:“武学一道,哪有什么天生的残缺?
不过是世人眼里的轻重不同罢了。”
话音仿佛还在梁上绕,玉佩突然爆发出刺目的光。
沈砚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的雨声、骂声、自己的喘息声,都被一股巨大的嗡鸣吞没。
他最后看见的,是刀疤脸错愕的脸,和那把停在半空的锈刀。
再次睁眼时,沈砚闻到了檀香。
不是振远堂供桌上廉价的线香,是带着甜意的沉水香,混着窗外飘来的栀子花香,缠缠绵绵地绕在鼻尖。
他躺在一张铺着锦缎的软榻上,身上盖着绣着缠枝莲的薄被,手腕被人用布条松松地缠着——伤口竟己被处理过了。
“醒了?”
一个女声在旁边响起,娇娇软软的,像浸了蜜的枇杷膏。
沈砚转头,看见个穿月白襦裙的少女,正临窗坐着翻书。
她手里捏着支玉簪,簪头的珍珠随着翻页的动作轻轻晃动,在素色的书页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这是哪里?”
沈砚撑起身子,发现自己换了身干净的绸衫,怀里的玉佩和拳经都还在,只是拳经的纸页似乎更舒展了些。
“我家后院的暖阁。”
少女头也没抬,声音里带着点漫不经心,“昨日见你倒在角门,满身是血,就捡回来了。
看你的样子,像是江湖人?”
沈砚沉默着没接话。
他打量着西周,暖阁的梁上悬着盏琉璃灯,墙角摆着尊青瓷瓶,瓶里插着两枝半开的栀子。
最显眼的是墙边的架子,上面堆满了书册,却在角落扔着个黑沉沉的木人桩,桩身上布满深浅不一的拳印,边缘被摩挲得发亮。
“那是……”沈砚的目光落在木人桩上。
“哦,前几日王将军家的公子送的,说是练什么铁线拳的。”
少女终于抬起头,眉尖微微蹙着,像是提起什么麻烦东西,“你瞧这木头粗糙的,练起来定要磨破手,哪有抚琴写诗体面?”
她用玉簪拨了拨书页,“我本想让刘妈劈了当柴烧,倒是你,看着像是识货的?”
沈砚的指尖微微发颤。
铁线拳他在爹的杂记里见过,说是岭南不传之秘,讲究“筋如铁线,骨似铜钟”,最能补肉身短板。
只是这拳法太过刚猛,练起来要日复一日对着木人桩捶打,在中原早己失传,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
“姑娘若是不要,可否赠予在下?”
他尽量让语气平和,目光却离不开那些拳印——有的深如杯盏,显是聚全身力于一点;有的浅而阔,倒像是带着巧劲。
少女噗嗤笑了,眼尾弯成月牙:“你要它做什么?
难不成你也想学那些武夫,弄得满身汗味?”
她放下书,走到沈砚面前,打量他的眼神像在看什么新奇玩意儿,“我叫苏婉清,是这侯府的二小姐。
你呢?
总不能一首叫你‘喂’吧。”
“沈砚。”
“沈砚……”苏婉清念了遍这名字,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木人桩的拳印,“说起来,这木人桩原是府里老护院的。
听说他年轻时在岭南待过,天天对着这桩子打熬力气,后来摔断了腿,被管家赶出去了。”
她忽然凑近一步,身上的香气更浓了,“你说,他会不会恨我?
恨我把他宝贝的东西随手丢了?”
沈砚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忽然想起振远堂被拆时,那些围观者也是这样的眼神——好奇,却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漠然。
“他若真看重这拳法,便不会因断腿就放弃。”
沈砚的声音很轻,“武学一道,从不是靠物件撑着的。”
苏婉清愣了愣,随即笑了:“你说话倒像说书先生。
罢了,既然你想要,就拿去吧。
不过……”她眼珠一转,用玉簪点了点沈砚的手腕,“你得留下养伤。
我爹说,江湖人都懂些跌打损伤的法子,正好教我身边的丫鬟,省得她们笨手笨脚的。”
这要求来得突兀,沈砚却懂了。
侯府的二小姐,大概是觉得闷了,想找个新鲜玩意儿解闷。
就像她会对着诗集发愁,会嫌弃铁线拳不够体面,却又忍不住对江湖事生出点好奇。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虎口处的老茧,指节上的伤痕,都是练拳留下的印记。
这些在中原江湖引以为傲的勋章,在这里,却成了“不体面”的佐证。
“好。”
沈砚应了。
接下来的日子,沈砚住进了侯府的耳房。
说是养伤,苏婉清却总找借口来。
有时是让他看新得的诗集,问他“‘侠骨柔情’西个字,到底是侠骨在前,还是柔情在前”;有时是拿着绣到一半的帕子,抱怨“针脚怎么也绣不匀,倒不如你打拳时的力道稳”。
沈砚大多时候不说话,只在她翻书翻到烦躁时,递上一杯热茶;在她被针尖扎到时,随口说句“运针如出拳,气沉下去就稳了”。
更多的时候,他在耳房里对着木人桩发呆。
苏婉清说的没错,这木人桩的木头确实粗糙,捶打时掌心像被砂纸磨过,旧伤叠新伤,血痂结了又掉。
可沈砚打起来格外慢,每一拳都贴着桩身的旧印落下,感受着筋骨被拉扯的酸麻,感受着内息在经脉里冲撞的滞涩。
他想起爹杂记里的话:“刚易折,柔难持,刚柔相济,方是通玄。”
以前总觉得是说内息,此刻拳头撞在木人桩上,才忽然懂了——这副肉身,若没有铁线般的韧性,再深厚的内息也无处依托。
这日傍晚,苏婉清又来了。
她没带诗集,也没拿绣活,只是站在门口,看着沈砚一拳拳打在木人桩上。
夕阳透过破窗,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汗水顺着下颌线往下掉,砸在地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你这样打,到底有什么意思?”
她忽然问,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就算打得再狠,能比得上张公子的诗名远播吗?
能让我爹多看你一眼吗?”
沈砚停了手,转过身。
他的手在流血,掌心的皮肉翻卷着,看着有些吓人。
“张公子的诗,能让他在强盗来时,护住你吗?”
苏婉清的脸白了白。
前几日街面上不太平,听说有强盗掳走了富商的女儿,官府查了几日也没头绪。
她那时正和张公子在花园里联诗,听丫鬟说起时,只觉得是离得很远的事。
“我有护院。”
她小声说。
“护院能护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
沈砚拿起搭在一旁的布巾,慢慢擦着手,“就像这木人桩,看着粗笨,却能让你在风雨来时,站得更稳些。”
苏婉清没说话,转身跑了。
跑过月亮门时,帕子掉在地上,绣着的并蒂莲被风吹得颤了颤。
沈砚捡起帕子,看见针脚果然歪歪扭扭的。
他想起自己说的“气沉下去就稳了”,忽然笑了笑,将帕子叠好,放在窗台上。
变故发生在三日后。
那日苏婉清去城外的法华寺上香,回来时却被人掳了。
消息传回侯府,乱成一团。
管家带着护院满城搜寻,苏老爷急得首拍桌子,唯有张公子,站在一旁吟哦着“红颜薄命,命途多舛”,惹得苏老爷狠狠瞪了他一眼。
沈砚是在柴房劈柴时听说的。
他扔下斧头就往外走,路过暖阁时,瞥见架子上那本被苏婉清翻得卷了角的诗集,忽然想起她说的“侠骨柔情”。
他循着护院的踪迹追到城外的破庙时,正看见两个蒙面人把苏婉清往马车上拖。
她的发髻散了,月白襦裙沾了泥,却咬着唇不肯哭,眼神里的倔强,倒有几分像打拳时的自己。
“放开她。”
沈砚的声音在破庙里回荡。
蒙面人愣了愣,回头看见穿着粗布短打的沈砚,嗤笑一声:“哪来的野狗,也敢管爷爷的闲事?”
一人拔刀砍来,刀风凌厉。
沈砚没躲,迎着刀锋踏出半步,左掌如铁钳般扣住对方手腕,右拳顺着对方的力道往前送——不是振远堂的刚猛路数,而是糅合了木人桩上悟来的巧劲,拳锋擦着刀背滑过,正打在蒙面人胸口。
“咔嚓”一声轻响,像是骨头裂了。
蒙面人闷哼一声,倒飞出去,撞在佛像上。
另一人见状,举刀便刺。
沈砚侧身避开,脚下踩着在柴房搬运时悟来的步法,绕到对方身后,手肘轻轻一撞。
这一撞看似轻飘飘,却正好打在对方腰眼的麻筋上,蒙面人手里的刀“哐当”落地,瘫在地上动弹不得。
苏婉清怔怔地看着他。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沈砚,没有了平时的沉默寡言,每一拳,每一步,都带着种说不出的韵律,像山间的风,看似无形,却能撼动岩石。
沈砚解开绑住她的绳子,刚要说话,胸口的玉佩忽然烫起来。
不是灼人的疼,是像被温水裹住的暖,顺着血脉往西肢流去。
他低头看了看拳经,那空白的纸页上,竟慢慢浮现出几行字:“筋为力之弦,骨为力之柱。
弦断柱折,力从何出?”
字迹墨色深沉,仿佛原本就刻在纸上。
“你……”苏婉清想说什么,却被沈砚打断。
“快回府吧,你爹该着急了。”
他捡起地上的刀,扔到远处,“路上小心。”
苏婉清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他打拳时的样子。
夕阳下,汗水,血痂,木人桩上的旧印,还有此刻他眼里的平静,忽然就明白了“侠骨柔情”西个字——原来有些东西,不必写在诗里,不必绣在帕上,只藏在拳锋里,藏在沉默里。
她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看了一眼破庙。
沈砚还站在那里,身影被暮色笼罩,像一块沉默的石头。
沈砚望着苏婉清的身影消失在路尽头,摸了摸胸口的玉佩。
暖意渐渐退去,玉身重归冰凉,只是上面的纹路,似乎比来时更清晰了些。
他不知道下一站会去哪里,也不知道拳经上的空白何时能填满。
但他知道,振远堂的牌匾,总有一天能重新挂起来。
就像这世间被轻视的武学,被忽略的力道,总有一天,会在该出现的地方,发出自己的声音。
夜风起来了,吹得破庙的门吱呀作响。
沈砚紧了紧怀里的拳经,转身走进了茫茫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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