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衣归

我卸甲归乡那天，满城都在迎接新将军。 没人认出路边乞丐般的我，

正是他们等候的凯旋主帅。 我沉默着走向家门，却见府邸挂满红绸。

青梅竹马的未婚妻要嫁给害死我父亲的仇人。 母亲疯了，

在喜宴上撕扯着红绸哭喊：“辰儿要回来了！” 她突然撞开人群，

将一件破旧嫁衣披在我身上。 “娘给你做的战袍…暖和吗？” 满堂宾客哄笑时，

我抖落了乞丐伪装。 “本帅萧辰，”我抽出染血佩剑指向仇人，

“今日特来贺喜——用你的人头。”朔风卷着坚硬的雪粒，抽打在铁灰色的城垛上，

发出细碎而连绵不绝的呜咽，仿佛边塞亘古不变的挽歌。最后一缕残阳，如同凝固的血痂，

沉重地涂抹在斑驳的城墙之上。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旗角早已被风沙撕裂，

露出磨损的筋骨。我，萧辰，默默立在城楼最高处，脚下是冰封千里的北境莽原。五载寒暑，

刀头舔血，如今，这片吞噬了无数忠魂的土地，终于暂时被踩在了脚下。皇帝亲临，

明黄的龙袍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他亲手解开我玄甲上冰冷的系带，动作缓慢而庄重，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萧卿，”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模糊，“功勋彪炳，冠绝三军。

加封柱国大将军，赐爵万户侯，留京辅弼。此乃朕之股肱，国之柱石！”声音落下，

城上城下，黑压压的甲士如同沉默的钢铁森林，骤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万岁之声，

声浪几乎要掀翻这古老的关隘。无数道灼热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充满了纯粹的敬畏与狂热。

然而，这滔天的荣耀，却像滚烫的烙铁，烫得我心头一片荒芜。我微微垂首，

避开那足以融化冰雪的目光洪流，单膝重重砸在冰冷的石砖上。坚硬的触感透过护膝传来，

刺骨的凉意反而带来一丝奇异的清醒。“陛下天恩，臣…万死难报！”我的声音不高，

却异常清晰，穿透了喧嚣的风声，“然臣…离家五载，音讯断绝。父老何如？寸心如焚！

万望陛下…允臣卸甲归乡，略尽人子之道，侍奉双亲于膝前。此愿得偿，臣…死而无憾！

”说完，我深深叩首，冰冷的额头抵着粗糙的石面。

四周的欢呼声浪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瞬间化作一片死寂。只剩下风声，

呜咽得更响了。我能感受到皇帝落在我头顶的目光，复杂得如同解不开的死结，有错愕，

有不悦，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几乎被风声吞没的叹息。“卿…孝心可嘉。

”皇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准了。”沉重的玄甲被一件件卸下，

连同那象征无上权柄的虎符帅印，被恭敬地捧走。当最后一块冰冷的护心镜离开身体，

我身上只剩下一件洗得发白、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布旧衣。风立刻灌了进来，

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每一寸肌肤，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刺。这久违的、属于凡人的寒冷，

竟让我僵硬的四肢找回了一丝活气。我将手探入怀中，

指尖触到一件微凉的硬物——一支用边塞常见的胡杨木随意削成的简陋木簪，

簪头粗糙地刻着一朵歪歪扭扭的梅花。五年前离家那日，

青梅竹马的柳如烟红着眼塞进我手里的。簪子边缘早已被无数次的摩挲磨得圆润光滑，

此刻贴着心口，却像一块烧红的炭。没有仪仗，没有扈从，甚至没有一匹像样的马。

皇帝最终赐下了一匹老马，瘦骨嶙峋，毛色暗淡无光，牵到面前时，

连打个响鼻都显得有气无力。我翻身上马，老马吃力地迈开步子，驮着我，独自一人，

缓缓穿过那道曾见证我无数次浴血搏杀的巨大关门。沉重的关门在身后轧轧合拢，

发出沉闷的巨响，仿佛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身后，是帝国最年轻的柱国大将军。身前，

是一个只求归家的无名游子。归途漫长，如同一条没有尽头的灰色丝线。老马脚力迟缓，

日头在枯寂的驿道旁投下漫长又缓慢移动的影子。路过一个破败的茶棚歇脚，

粗陶碗里浑浊的茶水冒着可怜的热气。邻桌几个行商模样的汉子，围着一炉微火，

正唾沫横飞地议论着。“……听说了没？云州城萧家，嘿，彻底败了！

”一个络腮胡子灌了口酒，声音带着点幸灾乐祸的调子。“哪个萧家？”旁边的人追问。

“还能哪个？就是几年前出过举人老爷的那个！萧举人身子骨不济，一病不起，

去年冬天就蹬腿儿了！”络腮胡子抹了抹嘴，“剩下孤儿寡母，守着那点子家业，

哪里是虎狼的对手？陈家！陈家大少爷陈世荣，手腕硬着呢！不知用了什么法子，

硬生生把萧家那点祖产田地，全给弄到了手底下！”“哎哟，那萧家那娘俩……”“惨哪！

”另一个干瘦的商人插嘴，压低了声音，“萧夫人？儿子生死不明，丈夫又没了，

家产也被夺了去，人怕是……已经疯了。整日价在城里乱走，

嘴里念叨着什么‘辰儿要回来了’‘辰儿要回来了’…疯疯癫癫的，看着怪可怜。”“啧啧，

”有人咂嘴，“那萧家小子，当年不是也去投军了吗？这么多年没音信，

怕是早就……”“骨头渣子都找不着喽！”络腮胡子下了结论，引来一阵唏嘘，

很快又被新的谈资淹没。我端着粗陶碗的手，指节捏得发白，碗沿几乎要嵌入掌心。

碗里浑浊的水面剧烈地晃动起来。父亲……病逝？母亲……疯了？家产……被陈家夺走？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凿进我的脑子。胸腔里那颗被战场磨砺得如同铁石的心脏，

此刻却被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力量攥紧、揉搓、撕扯。喉咙里涌上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老马似乎感受到背上主人那无声的惊涛骇浪，

不安地刨了刨蹄下的尘土。我猛地起身，丢下几枚铜钱，牵过老马，翻身上去。

不再顾及它的老迈，鞭子第一次狠狠抽下！老马吃痛，发出一声嘶鸣，

竟也爆发出些许迟来的力气，沿着驿道，向着云州城的方向，拼命地奔跑起来。寒风如刀，

刮在脸上，却远不及心头那万分之一冰冷刺骨。云州城的轮廓终于在望，熟悉又陌生。

城墙依旧灰暗，城门洞下人流如织。城门口竟也披红挂彩，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

几个穿着鲜亮号衣的衙役懒洋洋地维持着秩序。“让开让开！都让开点道儿！

别挡了迎接新将军的路！”一个衙役吆喝着，用刀鞘拨开挤在前头的闲人。“新将军？

啥时候到啊？”有人伸长了脖子问。“谁知道呢！听说是京城来的大人物，打了大胜仗的！

反正上头吩咐了，今儿都得打起精神候着！”衙役不耐烦地挥手。

我牵着那匹疲惫不堪的老马，一身风尘仆仆的粗布旧衣，蓬头垢面，

混在那些推着独轮车、挑着担子的贩夫走卒之中，毫不起眼地从城门洞穿过。

那些衙役的目光在我身上一掠而过，如同扫过路边的尘埃，没有激起一丝波澜。

没有人会想到，这个形容落魄如同乞丐的行人，

正是他们奉命翘首以盼的、刚刚在北境立下不世功勋的帝国柱石。

马蹄踏在熟悉的青石板路上，发出空洞的回响。越靠近城西，一种异样的喧嚣便越发清晰。

那不是寻常市集的嘈杂，而是一种带着喜庆和浮躁的喧闹。鼓乐之声隐隐传来，

尖锐的唢呐声刺破冬日的沉闷空气。转过熟悉的街角，家，就在眼前。或者说，曾经的家。

那两扇熟悉的、曾被我无数次推开又关上的厚重朱漆大门，

此刻却像一张被涂抹得面目全非的脸。门楣之上，刺眼地悬挂着崭新的匾额，

两个金漆大字在惨淡的冬日阳光下闪着冰冷的光——“陈府”。刺目的红绸，

从高高的门楼一直垂挂下来，缠绕着门前的石狮，一路延伸向庭院深处，像流淌的血河。

大红灯笼高悬，将门前的地面都映照出一片令人眩晕的猩红。

宾客的谈笑声、杯盘碰撞声、丝竹管弦声，混合着浓烈的酒肉香气，

从洞开的大门里汹涌而出，扑面而来，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与喧嚣。我僵立在原地，

如同被冰水从头浇到脚。血液似乎瞬间凝固，又在下一息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

耳边嗡嗡作响，鼓乐声、人声都变得遥远而扭曲。目光死死钉在那“陈府”的匾额上，

每一个笔划都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眼底。陈家！陈世荣！那个当年在诗会上因妒生恨，

被我当众斥责过的小人！那个曾被我父亲萧举人训诫过其父陈员外为富不仁的后辈！如今，

竟堂而皇之地占据了我的家宅，在这里大摆喜宴？他凭什么？！一股狂暴的杀意，

如同压抑了千年的火山熔岩，在胸膛深处轰然翻腾、咆哮，几乎要冲破这具残破躯壳的束缚！

我的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空空如也。佩剑，连同那身象征权力的玄甲，

早已留在了千里之外的朔风城头。此刻的我，不过是一个手无寸铁的“乞丐”。就在这时，

喜宴内堂的喧嚣声浪猛地拔高了一个调门，紧接着，

爆发出一阵混乱的惊呼、推搡和女人尖利的哭喊声！“拦住她！快拦住那个疯婆子！

”“哎哟！我的衣裳！这疯子撕我的衣裳！”“滚开！别碰我！我的辰儿！

我的辰儿要回来了！你们挡着他回家的路了！滚开啊！”那声音……沙哑、凄厉，

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和绝望，却又无比熟悉！像一把生锈的钝刀，

猛地割开了我早已麻木的神经！母亲！我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

猛地拨开几个挡在门口探头探脑看热闹的人，挤进了大门。眼前是一片狼藉的喜宴景象。

杯盘狼藉的地上，一个头发花白散乱、穿着破旧脏污棉袄的妇人，

正被几个强壮的仆妇死死地拉扯着。她枯瘦如柴的手指，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疯狂地撕扯着那些缠绕在廊柱、桌案上的大红绸缎，口中发出不成调的哭嚎：“撕了！

都撕了！晦气！晦气啊！挡着我辰儿回家的路了！红……都是红的！像血！都是血啊！

辰儿……我的辰儿……”她的面容扭曲，眼神涣散而狂乱，布满皱纹的脸上涕泪横流。

正是我的母亲！可眼前这个形如疯癫的妇人，

哪里还有半分记忆中那个温婉持重的萧家主母的影子？五年的煎熬，失去丈夫和儿子的绝望，

被夺家产的屈辱，早已将她彻底摧毁！“娘——！”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卡在我的喉咙里，

如同滚烫的烙铁，烧灼着声带，却硬生生被我咽了回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鲜血顺着指缝渗出，带来一丝尖锐的疼痛，

才勉强压制住那几乎要摧毁理智的悲恸和狂暴的杀意。不能喊！此刻相认，

只会让她陷入更大的危险！陈世荣这畜生，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哈！这疯妇又来搅局了！

”一个油滑而带着恶意的声音响起。新郎官陈世荣，穿着一身刺目的锦缎大红吉服，

在一群谄媚宾客的簇拥下，分开人群走了过来。他面皮白净，眉眼间却透着一股阴鸷和得意，

腰间悬着一块成色极好的蟠龙玉佩——那分明是我父亲生前从不离身的爱物！

陈世荣用脚尖踢了踢地上被撕碎的红绸，厌恶地皱起眉，

随即目光轻蔑地扫过被仆妇制住的疯妇，最后，

落到了被混乱挤到角落、形容狼狈如乞丐的我身上。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和嫌恶。“啧，今天真是晦气透了！疯婆子闹场子不说，

连城里的叫花子都闻到腥味，跑来凑热闹讨食了？”他嗤笑着，

对旁边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挥挥手，“去，拿几个铜板，再弄点狗食打发他，赶紧轰出去！

别脏了本少爷大喜的日子！看着就恶心！”管家应了一声，转身要去拿东西。“慢着。

”陈世荣却又叫住了他，脸上露出一丝猫戏老鼠般的残忍笑意。

他踱步到旁边一张摆满了菜肴的桌子旁，目光扫过一盘吃剩的、油腻腻的骨头，

和一碟宾客吐出的、混杂着口水的果核残渣。他伸出保养得宜、戴着金戒指的手指，

随意地将那些污秽之物拨弄到一起，然后端起那个脏兮兮的盘子，

脸上带着施舍般的“仁慈”，一步步走到我面前。“喏，叫花子，

”他把那盘令人作呕的混合物往前一递，几乎要碰到我破旧的衣襟，语气是刻骨的轻慢，

“看你饿得可怜，别说本少爷不近人情。这点‘好东西’，赏你了！吃完了，赶紧滚！

”周围的宾客爆发出一阵心领神会的哄堂大笑，充满了恶意的快感。无数道目光，如同芒刺，

扎在我身上。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哄笑声浪中，那个被仆妇死死拉扯着的疯妇——我的母亲，

突然停止了撕扯红绸的动作。她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浑浊涣散的眼睛，

透过凌乱的花白头发，死死地盯住了我。那眼神，空洞、茫然，却又像穿透了层层迷雾，

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专注。“辰……辰儿？”她喃喃着，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制住她的仆妇一愣，手劲不由得松了几分。就在这一刹那！

母亲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惊人的蛮力，猛地挣脱了仆妇的钳制！她像一只护崽的母兽，

跌跌撞撞，不顾一切地撞开挡在身前的人群，在一片惊呼和咒骂声中，直直地向我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