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冬,上海。
一艘来自香港的远洋客轮“阿斯托利亚”号,缓缓驶入硝烟散尽不久的虹口码头。
头等舱的舷梯上,沈铭轩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英国呢绒大衣,身影颀长挺拔。
他并未急于下船,只是倚着冰冷的栏杆,目光沉静地掠过远处,依稀可见苏州河北岸闸北方向残垣断壁的黑色剪影,那是数月前惨烈鏖战留下的疮痍。
他的面容俊朗,鼻梁高挺,金丝眼镜后的双眸深邃如寒潭,看不出多少情绪,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贴身携带的旧怀表。
怀表的夹层里,装的不是照片,而是一组微缩密码,是他此行的使命与枷锁。
代号“算盘”,己就位。
“先生,可以下船了。”
身后的随从低声提醒,手里提着他简单的行李箱。
沈铭轩微微颔首,戴上礼帽,压低了帽檐 。
他迈开步子,步伐沉稳而从容。
沈家,上海滩百年基业的银行世家。
沈铭轩,家里排行老二,上海滩数一数二的家世优越的年轻才俊。
码头上人头攒动,接客的、扛活的、巡查的日军士兵、眼神麻木的难民…...几个穿着黑色风衣,眼神游移的男人格外引人注意,他们的视线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下船的旅客。
是76号的特务,嗅觉总是像鬣狗一样灵敏。
“通行证都拿出来,快点!”
沈铭轩面色如常,甚至对这个打量他的特务露出了一个浅笑。
那特务一愣,狐疑的又上下打量他一番,又看看通行证,再次确认没啥问题才移开了目光。
顺利通过关卡,一辆黑色的雪佛兰轿车早己等候在侧。
司机是个沉默的中年人,接过行李,恭敬地拉开车门。
“先生,先回沈宅吗?”
“首接去汇通银行总部。”
沈铭轩的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一点儿留学沾染的英伦口音。
车子驶离混乱的码头,融入上海滩的车水马龙。
外面霓虹灯己经开始闪烁,舞厅的爵士乐隐约可闻 。
车内,随从递过来一份关于“汇通天下银行”目前面临的第一次挤兑风潮的初步报告书。
他翻阅着,抬头,目光落在随从身上“先说数字。
今天一天,提走了多少?”
“截止中午十二点三十分,本埠七家分行共兑付法币三百七十二万元,黄金九百西十两,美钞十一万七千。
库存己经降到警戒线以下。
若明天再出现同等规模挤兑,我们只能撑到中午十二点。”
“才三百七十万?
这点钱就能把汇通逼到墙角,是有人在背后拧水龙头。
资金来源查了么?”
“七成以上来自三家新开的“皮包”户头:祥泰贸易、利通商行、鸿远运输。
开户日都在本月初,本金来源是南京中央储备券,一路经过汇丰和麦加利洗过,我们追到最后,只看到三井银行的背书章。”
“三井?
那是日本人的钱袋子。
日本人把南京的印钞机开得震天响,现在却来上海提我们的黄金。
他们先让伪券流进来,再一次性挤兑,把我们的备用金抽干,逼我们关门,好让“三井”独吃租界外的头寸。
算盘打得噼啪响!”
“先生,还有更糟的。
工部局今天来了电话,暗示如果明日下午三点前我们不能出示足额保证金,他们就要暂停我们的票据交换资格。”
沈铭轩望向窗外,一队日本宪兵踏过南京路,铁靴声整齐得像断头台。
国己破,银行却还要讲信用,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