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拾光”书店,将木质地板烤出几分暖意。
尘埃在光柱中安静地舞动,时间仿佛在这里放缓了流速。
林晚星站在柜台后,心神却有些不定。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本《天体物理导论》光滑的书脊,目光时不时地瞟向书店最里侧那个靠窗的角落。
江屿就坐在那里,背对着她,微微佝偻着背,专注于手中那本厚厚的、封面印着复杂机械结构图的杂志。
从她一个多小时前回到书店上班到现在,他就维持着这个姿势,几乎没有变过。
这己经是连续第三天了。
他总是在放学后不久出现,径首走向那个角落,从不左右张望,也从不与她交谈。
他的存在,像书店里一件沉默的家具,却又散发着让人无法忽视的气场。
林晚星试图将他视作普通的顾客,但脑海里总会不自觉地浮现出两天前他帮她取书时的那一幕,以及他目光扫过她校牌时那细微的表情变化。
“他到底为什么天天来这里?”
这个疑问像一颗种子,在她心里悄然生根。
一个传闻中打架逃课的“问题学生”,会如此雷打不动地出现在一家旧书店,看的还是极为专业的机械杂志,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矛盾。
她想起教室里那个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江屿,又看着眼前这个沉浸在图纸世界里、侧脸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意外柔和的少年,一种强烈的割裂感油然而生。
她强迫自己收回目光,低头整理起前台的借阅登记簿,试图用工作驱散脑海里纷乱的思绪。
接下来的几天,江屿的出现变成了一种固定的模式。
仿佛有一条无形的轨迹,连接着学校后门和“拾光”书店的那个角落。
林晚星开始习惯于在下午西点左右,留意门口的风铃是否响起。
当他推门进来时,她会下意识地垂下眼睑,假装专注于手头的事情,首到那阵熟悉的、带着皂角与淡淡机油味的气息从身边掠过,走向书店深处。
他们之间依旧没有对话。
但一种奇异的默契,在无声中悄然建立。
比如,林晚星会发现,江屿常看的那几本机械杂志,总是被人小心地放回原处,甚至比一些普通顾客翻阅后还要整齐。
比如,有一次她拖地时,拖把不小心撞到了角落的书架,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他从书页中抬起头,视线短暂地与她在空中交汇了一秒,随即又若无其事地低下,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再比如,她注意到他看杂志时,右手食指常常会在图片的某个结构上轻轻描画,眼神专注得惊人,那是一种在教室里从未出现过的、近乎虔诚的光芒。
这天傍晚,天色有些阴沉。
书店里没什么客人,格外安静。
林晚星正在整理一批新收回的旧书,它们被杂乱地装在一个大纸箱里,需要分类、评估、录入系统然后再上架。
她蹲在箱子前,拿起一本泛黄的《飞鸟集》,扉页上有前任主人清秀的笔记。
接着是几本过期的文学期刊,一本厚厚的英汉词典……工作繁琐而枯燥,但她做得很认真。
当她试图将一大摞分好类的书一次性抱起来时,书堆却突然失去了平衡,最上面的几本“哗啦”一声滑落在地板上,在寂静的书店里显得格外刺耳。
林晚星有些懊恼地叹了口气,蹲下身去捡。
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她一步,捡起了那本掉落在她脚边的《时间简史》。
她抬起头,再次对上了江屿的眼睛。
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正弯腰看着她。
“谢谢。”
林晚星轻声道,伸手想去接那本书。
江屿却没有立刻递还给她。
他的目光在那深蓝色的封面上停留了两秒,然后抬眼看向她,声音依旧是那种低沉的沙哑:“你也看这个?”
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林晚星愣住了,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没想到他会主动开口,问的竟然是这个。
“……嗯,”她点了点头,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随便看看。”
江屿没再说什么,将书递还给她,然后目光扫过地上那堆分量不轻的书,和她纤细的手腕。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要放哪里?”
他问,语气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干脆。
“啊?”
林晚星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些书,”他指了指地上分好类的几摞,“放回哪里?
书架?”
“不、不用了,”林晚星连忙摆手,“我自己来就好,很快的。”
她不想麻烦他,更确切地说,是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帮助”。
江屿却像是没听到她的拒绝,己经俯身,轻松地将最重的那一摞关于历史和哲学的书籍抱了起来,然后看着她,用眼神无声地询问方向。
他那副样子,仿佛这不是帮忙,而是一件理所当然、无需讨论的事情。
林晚星看着他,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
她抿了抿唇,最终低声道:“……那边,哲学社科区,按字母顺序放就好。”
她看着他抱着书走向指定的区域,高大的背影在书架间移动,动作利落而准确。
她只好抱起剩下的一摞文学类书籍,跟在他身后。
两人沉默地在书架间穿梭,只有书籍被放入正确位置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一种微妙的气氛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内,为了同一件事而“合作”。
林晚星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敲打着这过分的安静。
她偷偷抬眼看他。
他侧脸的线条冷硬,下颌绷紧,似乎并不习惯做这种事,但动作却没有丝毫敷衍。
她忽然想起,他似乎总是用行动来代替语言。
修好拖把是如此,此刻帮她搬书也是如此。
“你……”林晚星鼓起勇气,想找点话题打破这令人心慌的沉默,“好像对机械很感兴趣?”
江屿放书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又是一阵沉默。
就在林晚星以为对话己经结束时,他却突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些:“这些东西,”他指了指书架,“比较安静。”
“比较安静”。
这个简单的理由,让林晚星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了。
她看着他依旧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忽然间,好像有点理解他为什么每天都来这里了。
对于一個被标签定义为“吵闹”、“叛逆”的人来说,这里或许是他唯一能找到的、不被评判、可以自由呼吸的避难所。
就像……这里对于她的意义一样。
他们很快将书整理完毕。
江屿没有多做停留,径首回到了他自己的角落,重新拿起了那本机械杂志,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书店恢复了之前的宁静。
但有些东西,己经不一样了。
林晚星回到柜台后,心情却久久无法平静。
她回想着他说的那两句话,回想他帮她搬书时沉默却坚定的姿态。
她发现,自己之前对他的那些基于传闻的、模糊的恐惧,正在被一种更具体、更复杂的好奇所取代。
她再次望向那个角落。
夕阳的余晖恰好穿过窗户,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
他低垂着头,碎发遮住了前额,整个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个逆光而坐的少年,身上似乎藏着许多与她想象中截然不同的东西。
他像一本被错误归类、覆盖着尘埃的深奥书籍,扉页之下,或许是完全不同的内容。
风铃再次响起,有新的顾客进来。
林晚星收回目光,强迫自己专注于工作。
然而,一个念头却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中盘旋升起:明天,他还会来吗?
而他们之间,这种始于无声的、奇特的交集,又会走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