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彻底沉了下去。
暮色像打翻的砚台，浓稠的墨色迅速吞噬了世界。
那辆黑色的劳斯莱斯，像一艘沉默的幽灵船，滑入夜色，停在一栋灰白色、线条冷硬的现代别墅前。
没有热闹的婚闹，没有繁琐的礼节。
管家是个神色刻板、仿佛脸上肌肉己经僵硬的中年男人，沉默地引他们入内。
灯光是冷白色的，照亮空旷得可以听见回声的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无边无际的、沉默的夜色。
“先生，太太，房间准备好了。”
管家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沈听澜终于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在冷光下，显得尤其的黑，深不见底。
他没看管家，目光首接落在苏挽星身上。
“跟我来。”
他的声音比在教堂时更哑，带着一种被病痛磨蚀后的粗糙。
他站起身，动作很缓，却并不显得十分吃力。
苏挽星跟在他身后，高跟鞋踩在光洁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孤独的回响，心里盘算着这地砖是不是能照出人影，打扫起来得费多少功夫。
他带她去的不是卧室，而是书房。
一整面墙的书，大部分是精装的外文典籍，冰冷，没有温度。
另一面是巨大的落地窗，将外面沉郁的园林景观框成一幅浓墨重彩的画。
空气中弥漫着旧书、药材，还有一种独特的、属于他的清冽又脆弱的气息。
他在宽大的书桌后坐下，那气势仿佛他不是个病人，而是运筹帷幄的商界精英。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文件，推到她面前的桌面上。
纸张与桌面摩擦，发出轻微的“沙”声，在这寂静里，格外刺耳。
“看看。”
他言简意赅。
苏挽星垂下眼帘。
白纸黑字，最上面是加粗的字体——婚姻契约协议。
她的指尖微微蜷缩，但没有动。
来了来了，经典环节！
幸好我也有准备！
“沈先生，”她抬起眼，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属于“苏挽星”的柔顺与不安，声音轻轻软软，“我们己经是夫妻了。”
快，按剧本走，逼我拿出我那份！
“法律上是。”
沈听澜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像冰湖裂开一丝微不可察的纹路，“实际上，这是一场交易。”
他的目光平静无波，像是在评估一件商品。
苏挽星觉得那目光像是在给她估价，从头发丝到脚后跟。
“契约期，三年。”
“这三年，你需要扮演好‘沈太太’的角色，在人前，尤其是在沈家那些人面前，当好我的附属品，我的……挡箭牌。”
“作为回报，”他顿了顿，呼吸有些重，似乎说这些话耗费了他不少力气，“苏家会得到他们想要的资金注入。
而你，三年后，可以带着一笔足够你挥霍一生的赡养费，恢复自由。”
条款列得清晰，冷酷。
权利义务，泾渭分明。
苏挽星一边听，一边在心里默默对比自己那份条款，发现他的版本更……大方一点。
看来沈家确实不差钱。
“当然，”他忽然补充，指尖在协议上轻轻一点，那指甲修剪得整齐，却毫无血色，“如果你表现得好，让我……活得久一点。
或许，你能得到更多。”
这话听着像是许诺，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苏挽星的目光掠过协议，最后停在他脸上。
书房顶灯的光线从他头顶倾泻，在他深邃的眼窝处投下小片阴影。
他整个人像一尊陈列在博物馆玻璃柜里的珍品，美丽，易碎，隔着无法跨越的距离。
她忽然向前走了一步，靠近书桌。
身上那件昂贵的婚纱裙摆窸窣作响，在这过分安静的书房里，显得有点突兀。
她从自己随身携带的那个看起来不起眼、实则内有乾坤的手包里，也取出了一份文件，轻轻放在他的协议旁边。
“沈先生，”她开口，声音依旧放得很轻，带着点试探，像怕惊扰了什么，但眼神却清亮而坚定，“您说的，正合我意。
不过，我这边也有一份小小的补充条款，您……要不要看看？”
惊不惊喜？
意不意外？
姐可是有备而来！
沈听澜的目光落在她那份文件上，眉梢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他显然没料到这一出。
他拿起她的协议，快速浏览起来。
越看，眼神越深沉。
苏挽星的条款包括但不限于：“双方互不干涉私生活（包括但不限于感情生活）”、“沈先生需在人前给予沈太太基本的尊重与维护”、“沈太太有权在三年内发展个人事业，沈家不得阻挠”、“若沈先生提前……那什么，赡养费需一次性付清” 等等。
逻辑清晰，措辞严谨，甚至考虑到了各种意外情况。
他看完，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眼，看着她，那眼神复杂得让她有点心里发毛。
“看来，”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点别的意味，“苏小姐是有备而来。”
“彼此彼此。”
苏挽星露出一个乖巧无害的笑容，“只是想确保这场交易，公平公正。”
跟你们这些豪门打交道，不留个心眼怎么行？
沈听澜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他拿起笔，在他自己那份协议的末尾，龙飞凤舞地签上了名字。
然后，他将笔递向她。
“可以。”
他只说了两个字。
苏挽星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这么爽快。
她接过笔，那份沉甸甸的，也准备在自己那份上签名。
“不过，”他忽然又开口，冰凉的指尖，轻轻拂过她婚纱袖口上那点己经干涸、变成暗褐色的血渍。
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亲昵。
苏挽星汗毛差点竖起来。
然后，他的手指上移，抚上了她的脸颊。
指尖的凉意，激得她皮肤起了一层细小的栗粒。
大哥，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
我们只是契约关系！
“很简单。”
他的声音低哑，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着一种致命的虚弱，和一种更深沉的、掌控一切的压迫感。
“在我死前……”他微微用力，冰凉的指尖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肤里。
“当好你的花瓶。”
“沈太太。”
最后三个字，他吐得很慢，很清晰，像是一道枷锁，沉重地扣了下来。
苏挽星签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差点把纸戳破。
窗外的月光挣扎着穿透云层，短暂地照亮书房一角，将他苍白的侧脸和她“乖巧”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地板上。
光影交错，如同他们刚刚签下的，这荒诞而危险的，月光契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