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为玻璃蒙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
林初夏将最后一块煎得边缘微焦、中心嫩红的牛排轻轻滑进保温罩下。
空气里弥漫着黑胡椒、迷迭香和红酒的醇厚气息。
两只水晶高脚杯里,折射出细碎的光。
中央那束香槟色玫瑰,是她下班后特意绕路去花店挑的。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左手腕那道浅浅的、几乎看不出的旧疤,林初夏嘴角弯起一个无奈又带点宠溺的弧度。
那是她十几岁学骑车摔的,周扬第一次看见,慌得手忙脚乱,笨拙地给她贴创可贴,结果贴得歪歪扭扭,傻小子。
“三周年了,总不能还像平时一样点个外卖糊弄过去吧?”
她低声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
目光习惯性地飘向玄关的挂钩,那里空空荡荡。
她送他的那台***版复古胶片相机,他总说是“心头肉”,恨不得睡觉都抱着,此刻却不见踪影。
一丝极淡的不安,在心中漾开微小的涟漪,很快又被她刻意压下的期待淹没。
也许只是随手放在工作室了。
他总是这样,随性得很。
墙上的挂钟,分针不紧不慢地滑过“6”字。
七点整。
约定的时间到了。
公寓里只有食物保温的微弱嗡鸣。
林初夏坐下来,拿起手机,屏幕干干净净。
七点十分。
她点开和周扬的聊天框,最后一条信息还是她下午发的:“晚上七点,老地方,等你开饭哦~”后面跟着一个俏皮的眨眼表情。
七点二十。
牛排的香气似乎凝固了。
窗外的霓虹灯牌闪烁得更刺眼了些。
她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灯,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窗帘边缘。
那种被忽视的、熟悉的冰凉感,顺着脊椎悄悄爬上来。
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工作要紧,他可能被客户拖住了,摄影这行,时间哪由得自己?
七点二十八分。
手机屏幕骤然亮起,伴随着专属***,是周扬打来的微信语音。
“姐~宝贝儿!”
他清亮的声音穿透听筒,背景音是嘈杂的音乐和模糊的人声笑语,“对不起对不起!
临时有个客户,片子急要,我得去盯一下后期!
很快搞定!
爱你么么哒!
等我回去吃宵夜啊!”
那声“姐”和“宝贝儿”像裹着蜜糖的针,刺得她心头一缩。
又是“客户”?
又是“后期”?
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好,知道了。
注意安全。”
挂了语音,那句“等你”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几乎是语音挂断的同一秒,手机又“叮咚”一声脆响,是社交软件的推送通知。
她心烦意乱,随手点开。
闺蜜群的图标上,鲜红的数字“99+”刺目地跳动着。
指尖划过屏幕,闺蜜苏晴甩进来一张截图。
林初夏的目光触及那张图片的瞬间,全身的血液仿佛“嗡”的一声冲上头顶,那是周扬的社交账号主页截图。
最新动态显示:一分钟前,他给一个ID叫“甜心喵喵”的网红点了个大大的、鲜红的“心”。
图片里,女孩穿着极省布料的亮黄色比基尼,在游艇甲板上凹出惹火的曲线,背景是碧海蓝天。
配文是:“感谢@飞扬视觉工作室的周扬老师!
人帅技术好,拍得太绝啦!
下次还要合作哦~群消息瞬间爆炸:苏晴: “???
初夏!
周扬不是跟你说在盯后期?!
这‘后期’盯得挺香艳啊!
[怒火][怒火]”陈悦:“这妹子看着也就十***吧?
啧啧,周扬这小子……呵呵。
[白眼][白眼]”苏晴:“@林初夏 宝!
你还好吗?
今天不是你俩三周年纪念日吗?
他搞什么飞机!
放你鸽子去拍这种?”
林初夏死死盯着手机屏幕,那张泳装照和周扬那个显眼的点赞头像像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眼睛。
“临时客户”?
“盯后期”?
原来如此!
这就是他错过他们三周年晚餐的原因!
去给别的女孩拍泳装***,还在社交平台上热情点赞互动!
那些亲戚朋友、闺蜜们语重心长的劝诫,此刻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密密麻麻扎进她的耳朵里、心里“初夏啊,他比你小六岁呢,还是个孩子心性,懂什么责任?”
“姐弟恋看着甜,实际累的是姐姐,你得处处包容,他呢?
玩心重着呢!”
“你看他朋友圈,整天跟那些小姑娘嘻嘻哈哈的,有分寸吗?”
信任的堤坝,在怀疑和失望的洪流冲击下,终于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轰隆!”
瓢泼大雨像天河决堤般倾泻而下,密集的雨点疯狂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冰冷的雨水仿佛首接浇进了林初夏的心里,浇熄了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火星。
她看着餐桌上精心准备、此刻却显得无比讽刺的一切……一股混杂着愤怒、委屈和毁灭般的冲动猛地攫住了她。
抓起玄关的车钥匙,她甚至没顾上拿伞,一头冲进了冰冷的雨幕之中。
雨水瞬间将她浇透,单薄的衣物紧贴在身上,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哆嗦,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
她要去他的工作室!
她要去亲眼看看,到底是什么“后期”这么重要!
重要到让他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引擎在暴雨中嘶吼,雨刮器疯狂摆动也扫不尽挡风玻璃上瀑布般的水流。
城市的灯光在雨水中扭曲、变形,像一幅光怪陆离的印象派油画。
林初夏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雨水顺着湿透的头发流进眼睛,又涩又痛,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车子一个急刹,停在周扬租住的公寓楼下。
这里既是他的住处,也是他那个所谓的“飞扬视觉工作室”。
楼道口昏黄的灯光下,几双色彩鲜艳、明显尺码偏小、款式不属于周扬的潮鞋凌乱地散落在湿漉漉的地上。
林初夏的心跳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她站在紧闭的房门外,里面激烈的电子音乐声浪混着年轻人的尖叫、哄笑声,穿透门板,清晰地撞击着她的耳膜,甚至盖过了外面的暴雨声。
备用钥匙冰冷地攥在掌心。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雨水的气息灌入肺腑,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她将钥匙***了锁孔。
“咔哒。”
门开了。
一股混杂着酒精、廉价香水、外卖食物和电子烟甜腻烟雾的气味扑面而来。
五六个看起来顶多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女挤在狭小的沙发上,对着巨大的电视屏幕挥舞着手柄大呼小叫,啤酒罐滚落一地。
茶几上堆满了空酒瓶,一片狼藉。
而在房间中央,周扬只穿了件宽松的篮球背心和运动短裤,光着脚,正和一个扎着夸张双马尾、穿着露脐紧身小吊带和热裤的女孩头挨着头,凑在一台笔记本电脑前。
女孩笑得花枝乱颤,半个身子几乎要倚进周扬怀里。
周扬也笑得前仰后合,指着屏幕说着什么。
林初夏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口,像一尊突然闯入的、格格不入的冰雕。
周扬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转过头,看到门口的林初夏,脸上的表情从错愕迅速转变为被打扰的不耐烦:“姐?!
你怎么来了?
我不是说了我在忙……” 他站起身,皱着眉头朝她走来,带着一身酒气和烟味,试图伸手拉她湿漉漉的胳膊,“下这么大雨,快进来,别站门口!”
林初夏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越过他,死死钉在玄关旁边的简易衣帽架上——那台她省吃俭用攒了三个月工资才咬牙买到的、作为他去年生日礼物的***版复古胶片相机,此刻正随意地挂在一个挂钩上。
而更刺眼的是,相机原本朴素复古的黑色皮质肩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缀满了亮片和粉色毛球的、廉价又夸张的肩带!
那条崭新的、闪亮的肩带,此刻正斜挎在那个双马尾女孩的脖子上!
血液瞬间冲上大脑,又在下一秒冻结。
“这就是你说的‘盯后期’?”
林初夏的声音因为极度的压抑而微微颤抖,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冰碴,“这就是你错过我们三周年的原因?”
她的手指猛地抬起,指向那个一脸无辜又带着点好奇看过来的双马尾女孩,“周扬,告诉我,我的相机,为什么挂着她脖子上的东西?”
周扬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脸上掠过一丝被抓包的尴尬,但很快被一种“你小题大做”的不耐烦取代:“哎呀姐!
你淋雨了?
快进来擦擦,别感冒了!”
他试图再次去拉她,语气带着哄劝和一丝在朋友面前被质问的恼火,“相机?
哦,你说那个啊!
小美今天过来玩,看我相机好看,说喜欢这个复古造型想试试,我就借她玩玩嘛!
她是我学妹,之前帮我找过拍摄场地,关系挺好的!
你别这么小气行不行?
不就一相机吗?
回头我给你买个新的!
更好的!”
他凑近她,压低声音,“姐姐,别闹了,这么多朋友在呢,给我点面子……是啊姐姐,”那个叫小美的双马尾女孩也走了过来,声音甜得发腻,带着一种刻意的天真,“扬哥人超好的!
你别生气嘛,我们就是一起玩玩,拍着玩的……” 她说着,还故意用手拨弄了一下脖子上那条闪亮的肩带。
“别碰我!”
林初夏猛地甩开周扬伸过来的手,巨大的力道让她自己都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框上。
雨水顺着她的发梢、脸颊不断滚落。
看着周扬脸上那混合着尴尬,不耐烦,委屈表情。
看着屋内那群投来好奇,打量甚至带着点看热闹意味的年轻面孔,再看着那个女孩脖子上,那条刺眼地取代了她心意的、廉价闪亮的肩带……三年。
她顶着父母的不解、闺蜜的担忧、旁人异样的眼光,像个傻瓜一样坚定地站在他身边,付出时间、精力、包容,甚至改变自己。
她以为自己是他的港湾,结果呢?
她的心意在他眼里轻飘飘一句“不就一相机吗”就抹杀了。
她珍视的感情纪念日,抵不过一群狐朋狗友的“玩玩”,她的存在,成了他“闹脾气”,“不给面子”的麻烦。
她不是小气。
她是心死了。
没有再看他一眼,林初夏猛地转身,像逃离瘟疫般再次冲进门外那足以淹没一切的冰冷雨幕中。
公寓的门在她身后“砰”地一声关上,将屋内的喧嚣、音乐和周扬那句迟来的、带着烦躁的呼喊“初夏!
林初夏!”
彻底隔绝。
门内,周扬烦躁地抓了抓自己染成亚麻色的短发,对着紧闭的门板,对着身后重新响起的音乐和同伴们询问的目光,嘟囔了一句:“又闹脾气……至于吗?”
他摇摇头,脸上那点因为被打扰的不快很快被派对的气氛冲散,转身重新投入那片喧嚣。
末班地铁在城市中穿行。
车厢里空空荡荡,只有零星几个晚归的疲惫身影。
林初夏蜷缩在角落的座位上,浑身湿透,昂贵的丝质衬衫贴在皮肤上,带来黏腻的冰冷。
精心打理的微卷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眼神空洞地望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夜景。
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无声无息,混着冰冷的雨水,滑过下巴,滴落在同样冰冷的手背上。
精心准备的一切,那个充满期待的夜晚,连同她过去三年小心翼翼维护的感情,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荒诞的讽刺。
手机在湿透的裤子口袋里震动起来,嗡嗡的声音在寂静的车厢里格外清晰。
她麻木地掏出来,屏幕被雨水浸得有些模糊。
是闺蜜林薇发来的语音消息。
“初夏!
你上次不是说最近项目做的心累,想换个环境找找灵感吗?
正好!
我们医院联合几个公益机构,下周要去青岚山区做医疗援助,顺便搞个乡村医疗科普宣传,需要懂美术设计的人帮忙弄宣传册和海报!
我跟项目负责人强力推荐你了!
时间不长,就两周左右,包吃住,就当去山里吸吸氧,散散心?
我跟你说,那里真是人间净土,绝对的治愈系!
考虑下?
机不可失!”
林薇的声音带着一贯的爽利和关切,还有一丝为她找到“出路”的兴奋。
治愈?
林初夏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她现在只感觉一颗心被掏空了。
逃离。
这个念头从未如此强烈。
逃离这个充满了谎言、背叛和令人窒息回忆的城市。
“叮——” 地铁到站的提示音响起。
冰冷的车门向两侧滑开。
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微凉的雨气匆匆走进车厢。
他穿着剪裁得体的深灰色大衣,肩头被雨水浸湿了一片深色。
面容在车厢顶灯下显得有些疲惫,但轮廓深邃,鼻梁高挺,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沉稳和内敛。
他似乎刚结束长时间的工作,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但眼神依旧锐利。
他径首走进来,目光习惯性地扫过空旷的车厢,然后,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那双深邃的眼眸落在了角落里那个蜷缩着的、浑身湿透、无声颤抖落泪的身影上。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那是一个极细微的动作,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敏锐观察和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本能的关切。
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抬起,轻轻按了按自己左侧大衣口袋的位置,仿佛在确认什么东西是否还在。
这个动作微小而自然,却透露出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
他没有停留,也没有多余的表示,很快便迈开长腿,走向车厢另一端,找了个空位坐下,闭目养神。
地铁重新启动。
林初夏闭上眼,将冰冷湿透的脸深深埋进同样冰冷的手掌里。
青岚山……或许,真的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