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月的梧桐絮飘进窗棂时,季沉正用钢笔划掉邀请函上"新锐诗人交流会"的"新锐"二字。
墨水在铜版纸上晕开,像他总也擦不干净的眼镜片。
"这种沙龙根本找不到好苗子。
"他把钢笔插回牛津布衬衫口袋,出版社主编林玥却将一沓资料拍在他桌前。
最上方照片里的年轻人站在樱花树下,白衬衫袖口沾着墨渍,眼神却冷得像冻湖。
"宋晚词,二十三岁,拿过紫金文学奖。
"林玥的指甲敲在照片边缘,"但最近两年只发表些残章断句,听说在烧自己手稿。
"季沉的拇指无意识摩挲过照片边角。
那个年轻人左耳有三枚银环,在阳光下像未融化的雪粒。
旧教堂改造的沙龙会场里,季沉在第五排发现了宋晚词。
与照片里不同,此刻他正将一页信纸凑近烛火,火焰舔舐纸角的瞬间,季沉看清那上面密密麻麻全是修改痕迹。
"烧掉的诗不会更好。
"季沉递过自己的不锈钢酒壶。
宋晚词抬头时,他看见对方睫毛在火光中投下的阴影,像两把收拢的折扇。
宋晚词接过酒壶却没喝,只是将冰凉的金属面贴在泛红的手腕内侧。
"它们活着才是折磨。
"他声音很轻,"每修改一次,就离最初想表达的东西更远。
"季沉注意到他左手小指有道陈年疤痕,像句突兀的断行。
当宋晚词再次点燃纸张时,火光照亮他瞳孔里某种令季沉心脏紧缩的东西——那不是疯狂,而是太过清醒的痛苦。
"给我三个月。
"季沉突然说,"我帮你出版真正的诗集。
"宋晚词笑了,火焰在他齿间投下晃动的光影。
"编辑先生,您连我的诗都没读过。
""我读过。
"季沉从手机调出一张扫描件,那是两年前某文学杂志角落里的组诗《锈蚀月光》,署名"晚词"。
"这里缺了第西首,因为你在校对当天烧了原稿。
"铜烛台突然倾倒。
在众人惊呼声中,季沉抓住宋晚词的手腕将他拉开,却闻到对方衣领传来若有若无的药味。
不是薄荷或樟脑,而是更苦涩的东西,像被雨水泡透的中药柜。
"为什么是那首?
"宋晚词任由季沉握着腕骨,"明明写得最差...""因为那首有活人气。
"季沉的拇指按在对方脉搏上,"其他诗美得像冰雕,只有这首,你写想把月光锻打成戒指,却烫伤自己的无名指——"宋晚词猛地抽回手。
烛泪在地板上凝固成血滴状,季沉看着他弯腰收拾散落的稿纸,后颈一节脊椎凸起得厉害,像枚将破皮而出的种子。
"明天下午三点。
"宋晚词将烧剩的纸片塞进风衣口袋,"带合同来松涛巷16号。
"他转身时,季沉看见他后腰别着个银色扁酒壶,壶身映出扭曲的烛光,像团不肯熄灭的火。
松涛巷的老洋房爬满常春藤。
季沉按响门铃时,听见里面传来瓷器碎裂声。
门开处,宋晚词赤脚站在碎瓷片间,睡袍腰带松垮地系着,锁骨处有新鲜墨迹。
"在改终章。
"他踢开脚边的青瓷笔洗残片,墨汁在地板上蜿蜒如黑河。
季沉看见书房墙上钉满稿纸,有些被红笔划得支离破碎,中央书桌上躺着本皮质笔记本,封面烫金己被摩挲得斑驳。
宋晚词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漏出几点暗红。
季沉去扶他时碰到睡衣口袋里的药瓶,圆形凸起硌着掌心。
"诗集叫《春日十诫》如何?
"季沉假装没看见他迅速藏起的带血纸巾,指向笔记本扉页的铅笔字迹。
宋晚词却夺过本子,撕下那页吞进嘴里。
季沉钳住他下巴时尝到纸浆的苦味。
两人跌坐在墨迹斑斑的地毯上,宋晚词的银耳环刮过他脸颊,留下细小的刺痛。
最终那团湿透的纸浆落在季沉掌心,展开是句被唾液泡糊的诗:"应当禁止在春天相爱/当所有誓言都容易霉变"。
"这才值得出版。
"季沉掏出钢笔,在诗句旁签下自己名字。
宋晚词望着他钢笔尖渗出的墨珠坠落在自己膝头,在睡袍上洇开深色的圆。
窗外突然下雨,雨滴敲打铁皮屋檐的声音像某种密码。
宋晚词伸手接住从屋檐坠落的雨线,忽然说:"上次的编辑,说我该写更阳光的东西。
"季沉正用领带擦眼镜,闻言停顿片刻。
"阳光会暴露灰尘。
"他把眼镜架回鼻梁,"你的诗适合在阴影里读。
"雨声中,宋晚词解开睡袍第一颗纽扣,露出心口处墨写的诗句。
季沉认出那是被烧毁的《锈蚀月光》第西章,字迹随呼吸起伏,如同活着。
他下意识伸手,却在即将触及时被抓住手腕。
"校对时别用红笔。
"宋晚词将蘸满墨汁的钢笔塞进他指间,"用这个颜色。
"他展开季沉掌心,在生命线上画了道醒目的蓝。
雨更大了,两人都没发现钢笔漏墨,深蓝墨迹正顺着相贴的掌纹,缓慢地交融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