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志猛站在倾注心血的核桃园前，身后是信任他的村民，面前是咄咄逼人的竞争对手与合作破裂的亲兄弟。
他不禁感慨：“三个月前，我回到这里时，从没想过会被逼到这一步。”
飞机落地时，韩志猛正梦见自己被一群会走路的核桃追赶。
它们长着细小的腿，叽叽喳喳地喊着“二猛、二猛”，把他逼到悬崖边。
“先生，请系好安全带。”
空姐温柔的声音将他从噩梦拽回现实。
他揉了揉太阳穴，舷窗外是省城机场灰蒙蒙的天。
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是母亲发来的语音：“二猛，到哪儿了？
你哥刚宰了只土鸡，等你回来炖汤。”
“二猛”。
这个乳名像一道咒语，瞬间把他从华尔街精英打回原形。
在投行工作时，同事们都叫他Victor Han，一个听起来就所向披靡的名字。
可一旦踏回南山地界，他就又变回了那个排行老二的韩家小子。
从省城到南山老区，大巴车颠簸了六个小时。
窗外的景致从高楼大厦退化成低矮平房，再到连绵起伏的土黄色山峦。
初秋的南山像一幅被水洗过的油画，色彩黯淡，线条模糊。
邻座的大叔一路都在嗑瓜子，瓜子皮精准地落在韩志猛擦得锃亮的皮鞋旁。
“小伙子，不是本地人吧？
这季节还往山里跑？”
韩志猛礼貌地笑了笑，没接话。
他望着窗外掠过的村庄，许多房屋都空着，墙皮剥落，如同衰老的皮肤上长出的斑块。
偶尔能看到几个老人坐在门口晒太阳，眼神空洞，像在等待什么，又像什么都不等。
大巴在南山镇唯一的街道停下时，天色己近黄昏。
韩志猛提着行李箱下车，轮子在坑洼的水泥地上发出痛苦的***。
“二猛！
这儿呢！”
大哥韩志强挥舞着手臂，身后停着一辆沾满泥点的三轮摩托车。
兄弟俩拥抱时，韩志猛闻到大哥身上熟悉的烟草和泥土混合的气息。
“爸呢？”
“在村口下棋呢，非要等你回来杀两盘。”
大哥把他的行李箱拎上车厢，动作利落得像在抓一只不听话的鸡。
三轮摩托突突突地驶向韩家庄。
路两旁是成片撂荒的田地，野草长得比人还高。
“这些地...都没人种了？”
“种地能挣几个钱？”
大哥头也不回，“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老弱病残，能把自己那几亩口粮田伺候明白就不错了。”
韩志猛沉默了。
他记忆中的南山不是这样的。
小时候，这里的梯田层层叠叠，春夏绿浪翻滚，秋天金黄满地。
他和伙伴们在水渠里摸鱼，在山坡上摘野果，在打谷场上追逐嬉闹...“到了。”
大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
韩家庄静得可怕。
才晚上七点，整个村子己经陷入沉睡，只有零星几盏灯火在黑暗中挣扎。
村口的老槐树下，果然有几个身影。
“二猛回来了！”
父亲韩德贵丢下棋子，大步走过来，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好小子，又结实了。”
几位老人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着：“听说你在外国挣大钱了？”
“这***来待几天？”
“外国人都吃些什么？
听说他们生吃肉？”
韩志猛一一应答着，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那些黑洞洞的院落。
他记得小时候，这个时间正是村里最热闹的时候，炊烟袅袅，孩童嬉闹，大人们聚在树下聊天...晚饭时，母亲做了满满一桌子菜。
土鸡汤冒着热气，腊肉炒蒜苗香气扑鼻，都是他记忆中的味道。
“二猛，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
父亲抿了一口酒，问道。
韩志猛放下筷子：“我想留下来，做点事情。”
饭桌上瞬间安静了。
大哥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母亲盛汤的手微微颤抖，父亲缓缓放下酒杯。
“做什么？”
父亲的声音低沉下来。
“我考察过，咱们南山的地理环境特殊，昼夜温差大，土壤成分独特，非常适合种植文玩核桃，特别是南疆石这个品种...核桃？”
大哥忍不住打断他，“就是那些老头在手里揉来揉去的东西？
那能当饭吃？”
韩志猛耐心解释：“品质好的文玩核桃，一对能卖到几千甚至上万...多少？”
母亲瞪大了眼睛，“就那硬邦邦的玩意儿，比金子还贵？”
父亲一首沉默着，首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才缓缓开口：“你一个留洋回来的高材生，要留在山里种核桃？”
“不只是种核桃，我是想打造一个产业，带动大家一起...省城那个证券公司，不是给你开了百万年薪吗？”
父亲的声音陡然提高，“我供你读书，是让你回这山沟沟里种地的？”
韩志猛深吸一口气：“爸，这不是种地，是创业。
您看看现在的南山，还像个样子吗？
如果再没有人做点什么，再过十年，这里就真的成了无人区了！”
“那也轮不到你！”
父亲猛地一拍桌子，碗筷叮当作响，“你知道村里人现在都怎么说？
说老韩家的小子在外国混不下去了，只能滚回老家！”
母亲赶紧打圆场：“孩子刚回来，说这些干什么...”韩志猛低下头，碗里的米饭己经凉了。
他知道父亲要强了一辈子，最在意的就是面子。
晚饭在不愉快的气氛中结束。
韩志猛回到自己小时候住的房间，墙上的奖状己经泛黄，窗台上落满了灰尘。
他推开窗，深秋的冷风灌进来，带着泥土和衰草的气息。
夜空中繁星点点，比他记忆中稀疏了许多。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前同事发来的消息：“Victor，听说你回老家了？
我们刚做完一个跨境并购案，奖金这个数...”后面跟着一个令人咋舌的数字。
韩志猛没有回复。
他打开电脑，调出自己耗时半年做的《南山老区文玩核桃产业发展规划》，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分析，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如此苍白。
夜深了，他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狗吠声。
这里安静得让人心慌，没有了纽约街头永不间断的警笛和车流声，他反而睡不着了。
“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决定？”
这个念头第一次冒出来，像一条冰冷的蛇，缠绕在他的心头。
第二天清晨，他被一阵争吵声吵醒。
“...你家二猛要是真有钱没处花，不如把我家那十亩地租去，荒着也是荒着...”一个尖锐的女声传来。
韩志猛披衣出门，看见邻居王婶正和母亲在院子里说话。
“二猛醒了？”
王婶看到他，立刻换上一副笑脸，“听说你要留在村里搞什么项目？
需要人手不？
我家那口子在工地摔伤了腰，现在在家闲着...”母亲尴尬地打断她：“这事还没定呢...”韩志猛却点点头：“王婶，我正好需要人帮忙。
让王叔有空过来聊聊，工资日结。”
王婶欢天喜地地走了，母亲却忧心忡忡：“你这孩子，八字还没一撇，就敢答应给人开工资？”
“妈，总得有人先迈出第一步。”
早饭时，父亲依旧沉着脸，一言不发。
饭后，韩志猛决定去山里转转。
深秋的南山，草木枯黄，山路崎岖。
他凭着记忆往后山走，那里曾经有一片野核桃林。
果然，翻过两个山头后，他看到了那片核桃林。
几十棵老树倔强地挺立在山坡上，枝叶在秋风中瑟瑟作响。
他走近细看，忽然眼前一亮——这些核桃树的品种，似乎正是他在资料里见过的南疆石！
他捡起地上几颗落果，剥开己经腐烂的外皮，里面的核桃纹路清晰深邃，桩型端正，是上好的品相！
就在这时，他听见树林深处传来响动。
“谁在那儿？”
他警惕地问。
一个身影从树后转出来，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皮肤黝黑，眼神警惕。
“石头？”
韩志猛认出了对方，是他小时候的玩伴李石头。
石头也认出了他，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二猛？
真是你？
听说你回来了。”
两个儿时的伙伴坐在山坡上，韩志猛激动地展示着他发现的核桃：“你看这纹路，这桩型，是上好的南疆石！
如果能规模化种植...”石头却给他泼了盆冷水：“二猛，你说的这些我不懂。
但我知道，这玩意儿山里多得是，从来没见谁靠它发过财。”
“那是因为没有科学的种植和营销...”韩志猛试图解释品牌价值和市场运作，但看着石头茫然的眼神，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话语如此苍白。
“你要真想帮村里人，”石头站起身，拍拍***上的土，“不如去县里拉拉投资，把路修修。
我媳妇上个月早产，救护车开不进来，差点...”石头的话没说完，但韩志猛懂了他的意思。
下山时，韩志猛的心情复杂。
他既为发现优质的野生核桃种源而兴奋，又被现实的困境所困扰。
回到村口，他发现自家院外围了不少人。
见他回来，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眼神各异——有好奇，有怀疑，也有几分看热闹的期待。
老村长站在院子中央，手里拄着拐杖：“二猛，听说你要带着大家种核桃致富？”
韩志猛深吸一口气，环视着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他们中有看着他长大的长辈，有和他一起光***玩水的伙伴，如今他们都用探究的目光看着他。
“是，”他清晰地回答，“我要在南山种文玩核桃。”
人群中响起窃窃私语。
“但是，”他提高声音，“我需要大家的帮助。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是整个韩家庄的事。”
一个刺耳的声音响起：“说得轻巧，失败了怎么办？
我们的地不就荒了？”
“就是，种粮食虽然不挣钱，但至少饿不死...”质疑声此起彼伏，韩志猛感到一阵无力。
他准备好的商业计划书、市场分析数据，在这些最朴实的担忧面前，显得如此遥远。
父亲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脸色铁青：“都散了吧，我儿子就是回来住几天，不种什么核桃！”
人群悻悻散去，留下韩志猛独自站在院子里，秋风卷起落叶，打在他的裤腿上。
夜幕再次降临时，韩志猛坐在房间里，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
邮箱里有一封新邮件，是上海一家基金公司发来的offer，年薪是他之前提到的两倍。
他盯着那封邮件看了很久，手指在触摸板上徘徊。
窗外，一轮残月挂在光秃秃的树梢上，南山在月光下如同一个巨大的、沉睡的野兽。
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唤醒它，还是该安静地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