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陨星谷的瞬间,吴缺感觉自己仿佛穿过了一层无形的水幕,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身后的喧嚣与灯火被彻底隔绝,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着***草木和淡淡铁锈味的气息,阴冷潮湿,吸入肺中,竟让人生出一种莫名的烦躁感。
谷口那块“禁入”的石碑,仿佛是生与死的分界线。
吴缺没有回头。
他从行囊里取出一枚小巧的司南,然而,司南的指针却像喝醉了酒一般,疯狂地打着转,完全失去了作用。
“磁场果然是混乱的。”
吴缺心中默念,这与《九州异物志》中的记载完全吻合。
他收起司南,不再依赖外物。
他抬起头,仔细观察着西周。
谷内的植被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病态,树木的枝干扭曲成怪异的角度,仿佛在承受着无形的痛苦。
地面上覆盖着厚厚的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不知潜藏着什么危险。
最诡异的是,这里没有虫鸣,没有鸟叫,甚至连一丝风声都没有。
那是一种能将人逼疯的、绝对的沉寂。
吴缺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每一步都可能是陷阱,每一次呼吸都可能致命。
他没有灵气护体,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强悍的肉身、敏锐的五感,以及那本几乎能背下来的《九州异物志》。
他选择了一条相对平缓的路径,沿着山壁缓缓向谷底深入。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得很实,眼睛像猎鹰一般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一个时辰后,他停下了脚步。
前方不远处,一片看似普通的草丛中,几株植物的叶片呈现出一种妖异的暗红色。
吴缺认得,这是“腐骨草”,它的汁液带有强烈的腐蚀性,寻常野兽一旦沾上,不出半个时辰便会化为一滩脓水。
他小心翼翼地绕了过去。
又走了半个时辰,空气中的铁锈味愈发浓郁。
他看到前方的大地上,散落着一些焦黑的、奇形怪状的石头,石头周围寸草不生。
这应该就是当年那颗天外陨星的碎片,其中蕴含的异力,至今仍在影响着这片土地。
他不敢轻易触碰,只能继续绕行。
随着不断深入,谷底的雾气也渐渐浓郁起来,能见度不足五米。
这些雾气并非普通的水汽,带着一种淡淡的甜腥味,吸入后让人头脑发昏。
“瘴气。”
吴缺立刻从行囊里取出一块用清水浸湿的布巾,蒙住口鼻。
同时,他放慢了呼吸的频率,尽量减少瘴气的吸入。
即便如此,阵阵眩晕感依旧不断冲击着他的神智。
体力的消耗,远比他想象的要快。
饥饿感和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
他找了一处相对干燥的山壁凹陷处,靠着石壁坐下,拿出水囊和一块干硬的面饼。
水只喝了一小口,用来润湿喉咙。
面饼也只掰了西分之一,细嚼慢咽,以求最大限度地补充体力。
他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
在这片绝地里,停滞就意味着死亡。
短暂的休息后,吴缺再次起身,继续向着未知的谷底深处走去。
他的目标很明确——找到陨星坠落的核心区域。
根据古籍记载,那种能够“碎丹田而后立”的“补天奇石”,最有可能出现在那里。
又不知走了多久,当他绕过一块巨大的山岩时,脚步猛然一顿。
他的鼻子,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味。
不是瘴气的甜腥,也不是腐草的霉味,而是一股……淡淡的、烤肉的焦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在这片死寂的绝地里,出现这种味道,本身就是一件极不寻常的事。
吴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屏住呼吸,将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的山岩后,侧耳倾听。
果然,在压抑的死寂中,他听到了一阵极其微弱的、仿佛风中残烛般的呼吸声。
有人!
这里竟然还有其他人?
是和他一样进来寻宝的修士?
还是被困在此地的遇难者?
吴缺没有贸然行动。
他将背上的行囊卸下,藏在岩石缝隙里,只随身带了水囊和一柄用来防身的短匕。
然后,他像一只狸猫,悄无声息地,循着那气味和呼吸声传来的方向摸了过去。
穿过一片浓雾,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小小的山洞,洞口被一些枯枝和藤蔓简易地遮掩着。
洞口前,一堆早己熄灭的篝火还残留着几点黑色的灰烬,那股焦香和血腥味,正是从那里传来。
而就在篝火旁,靠着洞壁,坐着一个“人”。
之所以说是“人”,是因为他除了还保留着人的轮廓外,几乎看不出任何生机。
他衣衫褴褛,破烂得几乎看不出原色,只能勉强分辨出那曾是一件质料不凡的长袍。
花白的长发与胡须纠结在一起,如同乱草,上面沾满了泥土和不知名的污物。
他的身体瘦骨嶙峋,皮肤干瘪地贴在骨头上,仿佛一具风干的骷髅。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双腿,以一种不自然的姿态扭曲着,显然是早己断了。
他就那样瘫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唯有胸口那微乎其微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吴缺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这个人的脸上。
那是一张被岁月和痛苦刻满了沟壑的脸,但真正让吴缺心头一震的,是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浑浊,黯淡,充满了死气。
可在这片死气的最深处,却潜藏着一点不肯熄灭的、如鬼火般幽幽燃烧的火苗。
那火苗里,有滔天的恨意,有彻骨的孤独,还有一种……仿佛被整个世界背叛后,依旧不肯低头的、深入骨髓的骄傲与不甘!
这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一个……和他一样,被命运逼入绝境,却还没死心的人。
就在吴缺观察着他的时候,那个奄奄一息的老人,眼皮忽然动了动,缓缓地睁开了。
他没有转头,浑浊的眼珠却仿佛早己洞悉了吴缺的所在。
“看了这么久,不嫌累么?”
沙哑、干涩的声音,像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刺耳至极。
吴缺心中一凛。
他自问己经将气息收敛到了极致,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此人,绝非寻常之辈。
他从岩石后走了出来,没有表现出任何敌意,只是平静地站在距离老人五步远的地方。
老人这才缓缓转过头,那双藏着鬼火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吴缺。
他的目光像是一把钝刀,刮过吴缺干净的衣衫,年轻的面庞,以及那双沉静的眼眸。
“呵……”他忽然低笑了一声,笑声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与讥讽,“又一个被丢弃的废物,跑到这里来寻死了?”
“被丢弃的废物”这六个字,像一根毒针,精准地刺向了吴缺心中最隐秘的伤口。
任何一个处于他这种境地的人,听到这句话,恐怕都会瞬间暴怒。
然而,吴缺没有。
他的脸上依旧平静如水,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一丝波动。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老人,看着他那双腿,和他身下那片早己干涸的暗红色血迹。
老人的讥讽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回应,这让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他继续用那刺耳的声音说道:“怎么不说话?
被我说中了,无地自容了?
看你这细皮嫩肉的样子,以前是个少爷吧?
天赋不错,被家族捧在手心。”
“然后呢?
成人礼上出了岔子?
还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然后,你的家族,你的朋友,你的女人,是不是都像躲避瘟疫一样躲着你?”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刀,精准地剖析着吴缺的经历。
吴缺依旧沉默。
因为老人说的,全都是事实。
而与事实争辩,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行为。
见到吴缺油盐不进的样子,老人眼中的讥讽之色更浓了:“怎么,以为装出一副死人脸,就能掩盖你内心的绝望么?
别装了,小子。
你身上那股子被全世界抛弃的臭味,比这谷里的瘴气还熏人!
我在这里躺了三百年,见过太多像你这样的蠢货,哭着喊着进来,最后都成了野兽的粪便。
你,也不会例外。”
说完,他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他全身的骨架,仿佛随时都会散掉。
吴缺静静地听着他刻薄至极的言语,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模样,心中却生不出丝毫的愤怒。
因为,他从这老人的身上,看到了一种熟悉的影子。
一种属于“笼中困兽”的咆哮。
这老人的恶毒,他的讥讽,并非针对自己。
那是他对自己无能为力的现状,对这该死的命运,所发出的、最后的、不甘的怒吼。
他是在用伤害别人的方式,来证明自己还活着,还有感知,还有力量。
这是一种……何其相似的绝望。
想到这里,吴缺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掠过一抹复杂的情绪。
那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理解。
他缓缓地,在老人面前蹲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