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灰的,像被水洗过的宣纸,蒙着一层淡淡的潮意。
玄清睁开眼时,首先闻到的是一种陌生的气味——不是丹炉里的药香,不是紫虚崖上的松涛气,是带着微苦的、像某种草木被蒸煮过的味道,钻进鼻腔,有些呛人。
他动了动手指,指尖触到一片柔软的白,是布料,却不是他惯穿的玄色道袍。
布料之下,身体是陌生的沉,像灌了铅,经脉里的灵力空得发疼,只剩一丝微弱的气脉在丹田附近游移,像风中残烛。
“醒了?”
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温和,却带着探询。
玄清侧头,看见一个穿白褂的人,戴着金丝眼镜,手里拿着一个夹着纸的板子。
这人的穿着很古怪,通体皆白,不像宗门里的医者,倒有几分像凡间祭祀时的司仪,只是少了些庄严,多了些烟火气。
他没说话。
五百年的修行早己让他习惯了沉默,言语是多余的,尤其是在陌生的环境里,观其形,辨其气,才是上策。
白褂人却没在意他的冷淡,伸手探向他的额头,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
玄清本能地想避开——修士的身体岂容外人随意触碰?
但身体的沉滞让他慢了半分,那微凉的触感己经落下,像一片雪花擦过额头,转瞬即逝。
“体温正常。”
白褂人收回手,在板子上写了些什么,“感觉怎么样?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玄清看着他。
这人的气息平和无恶意,只是眉宇间有淡淡的疲惫,像久未调息的低阶修士。
他开口,声音有些涩,是这具昏迷了好几天的身体的喉咙还不习惯发声:“此处是何地?”
“市一医院啊。”
白褂人笑了笑,“你小子命大,出车祸昏迷了七天,最终挺了过来,如今总算醒了。
你现在的脑子里还有一点凝结的血块没有完全恢复,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医院?
车祸?
这些词像从未见过的符箓,在玄清的识海里打了个转,没留下痕迹。
他只捕捉到一个信息:这里不是修真界。
空气中没有灵气流动,只有一种嘈杂的、看不见的“场”,从窗外、从墙壁的缝隙里渗进来,嗡嗡作响,像无数只飞虫在振翅。
他看向自己的手,这双手很年轻,骨节分明,却没有握剑留下的薄茧,指腹带着点书卷气的粗糙——不是他的手。
他的手常年驭剑,指尖凝着灵气的锋锐,哪怕不动也带着斩金截铁的冷。
“玄清。”
他报上自己的名字。
无论身在何处,道号总不能忘了。
“玄清?”
白褂人愣了愣,翻了翻板子上的纸,“哦,对,你叫宁玄清。
历史系的研究生,对吧?
周教授昨天还来看过你呢。”
玄清没接话。
历史系?
周教授?
这些都是陌生的标签,像贴在陶罐上的印记,字大致看得懂,却一时难以理解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
于是他只是静静地躺着,目光落在窗外。
窗外有树是他不认识的品种,叶子绿得发亮,被风吹得轻轻晃。
树下有人走过,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步履匆匆,脸上带着各样的神色——有急的,有笑的,有皱眉的,像一幅流动的、喧闹的画。
这些人都没有灵力。
他们的生命像朝生暮死的蜉蝣,脆弱,却又鲜活,带着一种他早己遗忘的“热气”。
五百年前,他在宗门测试中因天生灵脉纯净被选入无情道,师父说:“情者,修行之障也。
断情绝念,方能窥天道。”
他信了。
五百年里,他斩过同门的羁绊,拒过妖女的示好,甚至在父母寿终时,也只是站在灵前看了一眼便转身回了闭关室。
他以为自己早己修成了一块顽石,无坚不摧,首到雷劫落下的那一刻——天雷如狱,紫虚崖崩裂,他在最后的意识里,竟闪过一丝茫然:修到此境,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丝茫然成了他的破绽。
雷劫撕碎了他的肉身,魂体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拉扯,再睁眼,便是这张病榻,这个充满“热气”的陌生世界。
“嘀——嘀——”旁边的一个匣子忽然响了起来,发出规律的、单调的声音。
玄清看过去,那匣子是银灰色的,上面有几个跳动的绿点,像某种示警的符文。
白褂人看了一眼匣子,道:“心电监护仪,监测你的心跳。
别担心,都正常。”
他收拾好板子,“你先歇着,我去叫护士过来。”
脚步声远了,病房里又静了下来,只有那匣子的“嘀嘀”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车声,交织成一片陌生的韵律。
玄清闭上眼试图运转《无尘诀》,丹田的气脉依旧微弱,在这无灵气的地方,连最基础的吐纳都做不到。
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五百年苦修,到头来竟和这病榻上的凡胎无异。
他有些自嘲,但并不焦躁。
漫漫道途本就充满变数,雷劫没能让他陨落,或许便是让他来这人间,补上那丝“茫然”的课。
他睁开眼,看向窗外。
阳光终于穿透了灰云,在地上投下一小块亮斑,像落在尘中的一粒星子。
这人间,或许也没那么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