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躺在陈旧的绒布上,像一枚凝固了千年的月亮。镜面覆盖着斑驳的绿锈,
蚀刻着岁月无情的齿痕,早已照不出分毫人影。镜背繁复的蟠螭纹路里,
积满了经年的尘埃与油垢,凝固成一种近乎黑色的污渍。
我的指尖抚过那些冰冷、凹凸的纹路,指腹传来细微的刺感,
仿佛触碰到了时间本身粗糙的皮肤。空气中弥漫着金属的冷腥气、陈年灰尘的呛人味道,
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言喻的陈旧甜腻,像某种早已干涸***的脂膏,幽幽钻进鼻腔。
我是一名古镜修复师,终日与这些沉默的古代眼眸相对。此刻,
这面刚入手的唐代海兽葡萄镜,正等待我剥去它身上厚重的时光痂壳。工作台上,
除锈的醋酸气味刺鼻,细如牛毛的钢针、柔软的鬃刷、各种浓度的溶液一字排开。
我戴上口罩和手套,像准备一场精密手术般俯下身,用极细的针尖,
小心翼翼地剔除蟠螭纹深处最顽固的一小块黑垢。镊子夹起饱蘸特殊溶剂的棉球,
轻轻点按上去,让化学的力量去松动那些沉积。时间在无声的专注里流逝。
台灯的光晕是这方小天地里唯一的光源,将我的影子孤独地投在身后堆满杂物的墙壁上。
当一小块顽固污渍终于软化脱落,露出底下一点温润的铜胎时,我舒了口气,
下意识地直起腰,活动一下僵硬的脖颈。目光,便在这一刻无意间扫过镜面。心脏猛地一缩,
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那蒙着厚厚铜绿、本应一片混沌的镜面中央,
竟清晰地映出了一个女子的身影!她并非站在我身后。
镜中的景象仿佛被强行扭曲、置换——背景是摇曳昏黄的烛光,
映照着一间古色古香、挂着褪色纱帐的闺房。那女子就坐在一张梳妆凳上,
背对着“镜面”的方向,身姿单薄,穿着一件样式古旧、像是晚唐风格的石榴红齐胸襦裙,
乌黑的长发松松挽起。她正微微侧着头,似乎在梳理长发,又似乎在倾听。动作极其缓慢,
带着一种非人的迟滞感。镜面深处透出的烛光,在她身上投下摇曳不定的、浓重的阴影,
更添几分幽寂。我猛地回头!工作室里只有我一个人。
身后是冰冷的墙壁、堆叠的工具箱和材料架,窗外是沉沉的夜色,连风声都听不见。死寂。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幻觉?是连日工作太过疲惫?我强迫自己转回头,再次看向那面古镜。
镜中的景象并未消失。那红衣女子依旧保持着那个侧首的姿态,
只是…她的动作似乎比刚才更慢了一点,像是生锈的关节在艰难转动。更让我头皮炸裂的是,
那昏黄烛光映照的闺房角落,在镜面视野的边缘,似乎还静静立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却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阴冷注视感。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我几乎是扑过去,“啪”一声关掉了工作台上的主灯。屋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只有窗外远处城市微弱的霓虹光晕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然而,那面古镜,
竟在黑暗中幽幽地亮着!它像一块吸收了所有黑暗的寒冰,
从内部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冰冷、非自然的青白色幽光。那光晕并不扩散,
只牢牢锁在镜框之内,清晰地照亮了镜中那个静止的、背对着我的红衣女子,
以及闺房角落那个更显阴森的人影轮廓。那光,没有温度,
只带来刺骨的寒意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被非人存在窥视的毛骨悚然。这不是幻觉!
我踉跄着后退,撞翻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噪音。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
只想立刻逃离这个房间,逃离这面诡异的镜子!我跌跌撞撞地冲向房门,
手指颤抖着摸向冰冷的门把手。就在指尖即将碰到金属把手的瞬间,
我眼角的余光扫过门边玄关处那面日常用的、光洁的现代穿衣镜。
镜子清晰地映出我惊恐失措的脸,和我伸向门把手的手。
可那镜中倒影的手上——竟赫然戴着一枚我从未见过的、造型古拙的黄金戒指!
戒面镶嵌着一颗浑浊的暗红色石头,在玄关顶灯下泛着不祥的光泽!我触电般缩回手,
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空空如也!皮肤上没有任何佩戴过戒指的痕迹。
再猛地抬头看向穿衣镜——镜中“我”的右手食指上,那枚诡异的黄金红宝石戒指,
依旧牢牢地套在那里!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冻结了我的血液。这不是简单的“看见”,
这是篡改!那面古镜里的东西,已经开始侵蚀现实,扭曲我身边最普通镜子里的倒影!
它像一种无声蔓延的病毒,正试图将它的规则,强加于我的世界。我猛地拉开了门,
几乎是滚进了外面的走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冰冷的空气涌入肺叶,
却无法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走廊感应灯惨白的光线亮起,我背靠着冰凉的墙壁,
大口喘息,试图平复濒临崩溃的神经。那枚凭空出现在倒影中的黄金红宝石戒指,
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我的视网膜上。整整一夜,我不敢再踏入工作室半步,
更不敢靠近任何镜面。恐惧像藤蔓缠绕心脏,越收越紧。然而,
一种更强烈的、近乎自毁的好奇心,却如同黑暗中的磷火,幽幽燃烧起来。
这面镜子究竟是什么?那个红衣女子是谁?角落里的影子又是什么?这篡改现实的诅咒,
根源何在?翌日清晨,阳光透过窗户,驱散了些许夜晚的阴霾,却无法照亮我心底的冰冷。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恐惧解决不了问题,想要摆脱这诅咒,必须先了解它。
我重新坐回电脑前,手指因为残余的惊悸而微微颤抖,
在搜索引擎里输入了那面铜镜背部的蟠螭纹特征,
以及唯一能提供线索的几个模糊铭文——“……照心……痕……”资料浩如烟海。
我翻遍了古籍数据库、博物馆馆藏记录、冷门的地方志,甚至一些语焉不详的民俗异闻录。
时间在枯燥的搜索中流逝,窗外阳光的角度逐渐偏移。就在疲惫和沮丧几乎将我淹没时,
一行简短得几乎被忽略的文字,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骤然跃入眼帘。
那是一本清代野史笔记的残卷扫描件,名为《酉阳夜谭》。
上面用蝇头小楷记载了一则不足百字的诡异传闻:“天宝末,西京有奇镜,名‘照骨’。
得于渭水古冢。镜工李叟磨之,启其光,见镜中深闺有女,红衣悲泣,颈有青痕。是夜,
李叟持镜自照,镜中影颈现同痕,窒息而亡。镜复晦。后辗转数主,凡磨镜匠启其光者,
皆见红衣女,数日内必以同痕毙命。言其女乃冤魂,索命于执镜磨光之人。镜遂成凶物,
名‘照骨痕’,后不知所踪。
”天宝末年…西京长安…渭水古墓…磨镜匠李叟…红衣女子…颈有青痕…索命于磨镜之人!
每一个词都像冰锥,狠狠凿进我的脑海!那个镜中红衣女子模糊的背影,
颈项处…似乎确实有一道比周围肤色更深的阴影!难道那就是致命的“痕”?
所有接触并试图磨亮这面镜子的工匠,都成了她的替死鬼?我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
冲进工作室。那面古镜依旧静静躺在绒布上,在晨光下只是一件布满锈蚀的古董,
昨夜那诡异的青白幽光仿佛只是一场噩梦。但我知道不是。我戴上手套,屏住呼吸,
用强光手电仔细照射镜背的蟠螭纹深处。在几道缠绕的龙身间隙,极不起眼的角落里,
我看到了!两个极其微小、几乎被铜锈完全覆盖的阴刻篆字——“照骨”!野史记载是真的!
我手里捧着的,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古董,
而是一件流传千年、沾满磨镜匠人鲜血的索命凶物!下一个受害者,就是我!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实而迫近地悬在头顶。那野史笔记中“数日内必以同痕毙命”的记载,
如同丧钟在我耳边敲响。恐惧再次汹涌而来,几乎要将我吞噬。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