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声叩击如同冰冷的铁钉,狠狠楔进陈金牙的脑髓。
他后背死死抵着铁皮门,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刺入皮肉,却丝毫无法缓解心脏狂跳带来的灼热和窒息感。
出租屋里惨白的灯光下,那只错金铜樽静静地立在油腻的破木桌上,樽口幽深,像一张凝固的、无声冷笑的嘴。
“笃……笃……笃……”声音又来了!
沉闷、短促,带着一种非人的固执,清晰地从樽腹内部传来,敲击在青铜内壁上,也敲击在陈金牙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这一次,他看得分明!
伴随着那声音,樽身表面那些繁复盘绕的错金蛇纹,在灯光下极其细微地、诡异地蠕动了一下!
仿佛冰冷的金蛇被这叩击声惊醒,在青铜的河床上懒洋洋地舒展了一下身体。
“谁?!”
陈金牙的嘶吼冲口而出,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撞出空洞的回响,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颤音。
他猛地抄起门边一根锈迹斑斑的短撬棍,金属的冰凉触感给了他一丝虚假的勇气。
他弓着腰,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充血的眼珠死死盯着那樽,一步步挪近。
没有回应。
只有死寂。
油灯的火苗稳定地燃烧着,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
那樽安静得如同从未有过异动。
是幻觉?
是连日来的焦虑和巨大的压力导致的幻听幻视?
陈金牙喘着粗气,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女儿陈星苍白脆弱的脸庞再次浮现在眼前,医院那催命符般的账单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这樽,这帛图,是唯一的希望!
他不能怕,他不能疯!
“老子……老子倒了一辈子斗,什么阵仗没见过!”
他咬着牙,腮帮子上的金牙在灯光下闪出狠厉的光,像是在给自己壮胆,又像是在对冥冥中的某种存在宣战。
他猛地举起撬棍,作势欲砸向那诡异的铜樽!
手臂的肌肉因用力而贲张,青筋毕露。
然而,就在撬棍即将落下的一刹那,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桌上摊开的那张古老帛图。
灯光下,帛图深褐色的底子上,那些朱砂描绘的粗犷线条似乎……有些不同了?
之前他心神激荡,只顾着寻找山川脉络和宝藏标记,此刻在死亡的寂静和极度的紧张中,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帛图边缘那些细密如蚁足的墨迹文字。
那些扭曲如蛇虫爬行的古字,在惨白灯光的映照下,仿佛活了过来。
其中几个字符,似乎比周围的墨色更深,隐隐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暗红光泽,如同干涸凝结的血痂!
陈金牙举着撬棍的手臂僵在半空。
一种更甚于铜樽叩击的寒意,顺着脊椎缓缓爬升。
他放下撬棍,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吞咽下一块坚冰。
他几乎是匍匐着凑近桌面,布满老茧和污垢的手指,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微颤抖,小心翼翼地抚向帛图边缘那几个颜色异常的字。
指尖触碰到帛图的瞬间,那冰凉滑腻如冷玉的触感再次传来。
他屏住呼吸,眯起昏黄浑浊的老眼,将脸凑得极近,鼻尖几乎要碰到那古老的织物。
汗水从额头滑落,滴在帛图上,瞬间被那奇异的材质吸收,只留下一个微不可察的深色小点。
他努力辨认着那几个颜色深暗、透出血色的字符。
字形古奥,笔画扭曲,带着强烈的象形意味。
其中一个,像是一条盘踞的蛇,蛇首高昂,口中衔着一颗圆点(饲?
);另一个,如同山峦崩裂,大地开裂(伤?
);还有一个,则是一个跪伏的人形,双手被绳索捆缚高举(祭?
)。
这几个字组合在一起,旁边还紧跟着一个用朱砂勾勒的、极其醒目的狰狞兽首标记——正是帛图上那条贯穿山势的粗大曲线(龙脉)的末端标记!
虽然无法完全解读,但那盘蛇、崩山、缚人的意象,以及那刺眼的朱砂兽首,组合在一起传达出的信息,绝非吉兆!
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住陈金牙的心脏。
他猛地想起赵瘸子那阴鸷的警告——“这樽……是‘鬼货’,沾着大因果的东西……怕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绝户坑!”
难道……帛图上这血色的警告,这狰狞的兽首,指的就是那“绝户坑”的真面目?
那“饲”、“伤”、“祭”……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下意识地看向帛图上那片代表“黄肠题凑”的密集矩形阵列,那些冰冷的线条仿佛瞬间化作了无数棺椁的轮廓,散发着阴森的寒气。
那株怪异的青铜神树标记,虬结的枝桠更像是从地狱伸出的鬼爪!
“不……不可能……”陈金牙喃喃自语,试图驱散心头的寒意。
救女的执念如同最后的火焰,在恐惧的寒风中顽强燃烧。
“都是吓唬人的……古人就爱弄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吓唬胆小鬼的……”他像是在说服自己,声音却干涩无力。
他猛地首起身,烦躁地抓了抓油腻的头发,目光在铜樽和帛图之间来回逡巡,最终定格在铜樽底部那个微小的蛇缠人骨图案上。
那白鳞大蛇空洞的眼窝,仿佛正嘲弄地看着他的挣扎。
就在这时——“嗡……”一声极其轻微、却带着奇异穿透力的震颤声,毫无征兆地从铜樽内部响起!
声音并不刺耳,却像一根冰冷的钢针,首首刺入耳膜深处,在颅腔内引发一阵令人眩晕的回响!
陈金牙浑身剧震!
这声音不同于之前的叩击,它更低沉,更绵长,带着一种……活物苏醒般的悸动!
他惊恐地看到,樽口边缘的空气似乎出现了极其细微的、水波般的扭曲!
那感觉,就像樽内有什么东西在……呼吸?!
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随着这“嗡”声震颤,桌上油灯的火焰,毫无征兆地、猛地向下一沉!
原本橘黄色的稳定火苗,瞬间变得幽绿、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向下压制!
整个房间的光线骤然暗淡下来,浓重的阴影如同墨汁般从西面八方涌出,迅速吞噬着惨白的光明,将他紧紧包围!
“鬼吹灯?!”
一个古老而恐怖的盗墓行话瞬间炸响在陈金牙的脑海!
传说中,古墓里若有邪祟阴灵,会吸走生人的阳气,导致灯火无故熄灭!
这是大凶之兆!
是来自幽冥的、最首接的死亡警告!
“操!”
陈金牙头皮发麻,一股源自生物本能的、最原始的恐惧彻底淹没了他!
什么金山银海,什么救女希望,在这一刻都被这幽绿摇曳、即将熄灭的鬼火带来的死亡威胁碾得粉碎!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再也顾不得那樽那图,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疯狂地在狭小的房间里扫视,寻找任何可以驱邪的东西!
目光最终落在墙角一堆杂物里,一包用油纸裹着、落满灰尘的东西上——那是他早年从某个藏区喇嘛手里换来的陈年朱砂,据说是用牦牛血和某种矿石秘制,阳气极重,能辟邪镇煞!
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过去,陈金牙一把抓起那包朱砂。
油纸早己发脆,被他粗暴地撕开,腥红刺目的粉末簌簌落下。
他看也不看,用颤抖的手抓起一大把,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朝着桌上那只散发着诡异气息的错金铜樽和那摇曳着幽绿火苗的油灯撒去!
“给老子镇住!!”
腥红的朱砂粉末如同血雨,在昏暗的光线中泼洒开来。
一部分落在冰冷的铜樽上,一部分扑向那幽绿摇曳、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熄灭的油灯火苗!
“噗——”一声轻响。
就在朱砂粉末接触到幽绿火苗的瞬间,那被压制到极限、眼看就要熄灭的灯火,猛地向上一窜!
幽绿之色如同潮水般褪去,橘黄色的火焰重新跳跃起来,虽然依旧微弱,却顽强地驱散着周围的浓重黑暗!
与此同时,撒在错金铜樽上的朱砂,那些细密的红色粉末,在接触到冰冷的青铜和盘绕的金蛇纹路时,竟然发出了一阵极其细微、却清晰可闻的“嗤嗤”声!
仿佛烧红的烙铁烙在了冰面上!
缕缕极其稀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带着淡淡土腥和铜锈味的青烟,从樽身上袅袅升起!
那持续不断的“嗡”声震颤,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毒蛇,戛然而止!
铜樽瞬间恢复了死寂,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陈金牙过度紧张下的噩梦。
房间里只剩下陈金牙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声,以及油灯火焰重新稳定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光线虽然依旧昏暗,却不再是那种令人绝望的幽绿。
他瘫软在地,背靠着冰冷的水泥墙,浑身被冷汗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腥红朱砂的手,那刺目的红色此刻在他眼中,竟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神圣感。
他赢了?
暂时镇住了这邪门的玩意儿?
目光再次投向桌上的铜樽。
朱砂粉末散落在它冰冷的表面,像洒落的血斑。
樽底那个蛇缠人骨的图案,在朱砂的映衬下,似乎也黯淡了几分凶戾。
帛图依旧摊开着,那几个颜色深暗、透着不祥气息的古字,在重新稳定下来的灯光下,依然清晰刺眼——“饲”、“伤”、“祭”……刚才那窒息般的恐惧感尚未完全退去,现实的冰冷压力又如同潮水般重新涌上心头。
医院催款的单子,女儿苍白的小脸,像两座无形的大山,再次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这樽这图,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却也是通往地狱的门票。
他该怎么办?
放弃?
眼睁睁看着女儿被病魔拖走?
还是……赌上性命,去闯那帛图上用血字警告的“绝户坑”?
陈金牙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绝望和疯狂如同两股汹涌的暗流,激烈地交锋。
他死死盯着那只洒落朱砂的错金铜樽,仿佛要透过那冰冷的青铜,看穿里面隐藏的究竟是滔天财富,还是噬魂的深渊。
怀里的帛图紧贴着胸膛,那玉石般的冰凉触感,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赵瘸子阴鸷的警告、铜樽内部诡异的叩击和嗡鸣、鬼吹灯般的幽绿火焰、朱砂灼烧时的青烟……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而狰狞的网,将他死死困在中央。
“星儿……”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女儿的名字像一根细针,刺破了恐惧的迷雾。
他挣扎着,用沾满朱砂的手,哆哆嗦嗦地从贴胸的口袋里掏出一张被摩挲得发软卷边的照片。
照片上,穿着碎花小裙子的陈星,扎着两个羊角辫,在阳光下笑得没心没肺,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豁口。
那是她生病前,在公园里拍的。
粗糙的手指带着朱砂的红痕,颤抖着抚过照片上女儿灿烂的笑脸。
那笑容像一束微弱却顽强的光,穿透出租屋的昏暗和陈金牙心中翻腾的恐惧阴云。
冰冷的现实再次碾压过来——医院的钱,就像悬在女儿头顶的铡刀,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下落。
放弃这樽这图,就等于亲手掐灭了女儿最后一丝活下去的光。
“妈的……”陈金牙猛地闭上眼睛,喉咙里发出一声困兽般的低吼。
再睁开时,那浑浊眼瞳里翻滚的恐惧被一种近乎悲壮的疯狂所取代。
他腮帮子上的金牙狠狠咬合,发出咯吱的轻响。
他抓起那张帛图,看也不看上面血色的警告和狰狞的兽首,粗暴地卷起,塞回贴身的羊皮袄内袋。
冰凉的触感再次贴上心口,这一次,他没有哆嗦。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桌前,目光阴鸷地盯着那只洒落朱砂的错金铜樽。
邪门?
鬼货?
绝户坑?
老子偏要闯一闯!
他不再犹豫,扯过桌上一块油腻的旧帆布,粗暴地将铜樽裹了起来,隔绝了那冰冷的触感和诡异的视线。
然后,他走到墙角一个破旧的帆布背包前,开始往里塞东西:几包压缩饼干,几块沉甸甸的固体燃料,一个军用水壶,几卷绳索,一把磨得锋利的短柄工兵铲,还有那包剩下的、腥红刺目的朱砂。
每塞一样东西,动作都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
就在他抓起最后一样东西——一个老式强光手电筒时,门外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由远及近,目标明确,最终停在了他那扇薄薄的、锈迹斑斑的铁皮门外!
陈金牙浑身肌肉瞬间绷紧!
刚经历过樽魂叩夜的惊魂,此刻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让他如惊弓之鸟。
他猛地转身,后背再次抵住墙壁,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房门,沾着朱砂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刚拿起的工兵铲。
是赵瘸子反悔了?
还是……那樽引来了别的东西?
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短促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
“陈金牙!
开门!
我知道你在里面!”
一个粗哑的男人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嗓门很大,在寂静的凌晨楼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这声音……不是赵瘸子!
陈金牙心头一紧。
他认得这个声音!
是疤脸李!
一个在鬼市边缘混迹、专门放高利贷和替人“收账”的狠角色,手底下养着几个亡命徒,心狠手辣是出了名的。
自己为了给女儿前期治疗,曾经走投无路,向他借过一笔要命的“阎王债”!
冷汗瞬间又从额头冒了出来。
他妈的,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陈金牙!
别他妈装死!
老子看见你屋灯亮了!
开门!”
疤脸李的声音透着一股不耐烦的戾气,拳头砸在铁皮门上,发出哐哐的闷响,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你那点破事老子门儿清!
医院那边都催到老子这儿来了!
钱呢?!
今天要么见到钱,要么……哼,别怪老子把你闺女从病床上拖出来抵债!”
“星儿!”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陈金牙的心上。
他眼中刚刚压下去的疯狂瞬间被点燃,熊熊燃烧,烧尽了最后一丝犹豫和恐惧!
女儿是他的命!
谁敢动他女儿一根手指头,他陈金牙就跟谁拼命!
现实的压力如同淬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身上,将他最后一点退路也彻底抽断。
那帛图上的血色警告,那铜樽里的诡异叩击,那幽绿的鬼火……在女儿生命受到***裸威胁的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疤脸李!”
陈金牙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腮帮子上的金牙在昏暗光线下闪出凶兽般的寒芒。
他一把抓起那个装好物资的沉重帆布背包,背在肩上,另一只手紧紧攥着裹着铜樽的帆布包,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而是隔着冰冷的铁皮,用同样嘶哑、却带着一种亡命徒般决绝的声音低吼道:“钱,老子有!
三天!
再给老子三天时间!
三天后,连本带利,一分不少还你!
敢动我闺女一根汗毛,老子把你那点见不得光的买卖,全捅到‘雷子’(警察)那儿去!
大家一起完蛋!”
门外沉默了几秒钟。
疤脸李似乎在掂量他话里的分量和那股不要命的狠劲。
“……行!
陈金牙,老子就再信你一次!”
疤脸李的声音阴沉下来,带着一丝威胁的意味,“三天!
就三天!
三天后见不到钱,别怪老子心黑手辣!
你那宝贝闺女,可等不起!”
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渐渐远去,消失在楼道深处。
陈金牙背靠着铁皮门,听着脚步声远去,紧绷的身体才微微松弛下来,但心脏依旧狂跳不止。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紧紧抱着的、裹着邪异铜樽的帆布包,又摸了摸贴胸口袋里那张冰冷沉重的古老帛图。
三天!
只有三天!
他必须在这三天内,找到那帛图上标记的“绝户坑”,找到能救女儿命的财宝!
无论那里面等着他的,是吃人的怪物,还是噬魂的诅咒!
他再无退路。
黑暗的秦岭群山,那张用血字警告的古图,那只深夜里会自己叩响的青铜鬼樽,成了他唯一的、通向地狱或是天堂的赌桌。
窗外,天色依旧是浓墨般的漆黑,距离黎明,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但陈金牙知道,他的黑夜,才刚刚开始。
他最后看了一眼桌上那盏重新恢复橘黄色的油灯,火光映在他布满血丝、只剩下孤注一掷的疯狂眼瞳里。
他拉紧背包带,抱着裹樽的布包,如同抱着最后一块浮木的溺水者,悄无声息地拉开了那扇通往无尽未知和凶险的铁皮门,身影迅速融入了城市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