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西的地下鬼市永远醒在子夜。
陈金牙裹着件半旧的羊皮袄,蹲在“博古轩”后门青石阶上,指间夹着的烟头在潮湿的黑暗里明明灭灭,像一只窥伺的眼。
他粗糙的指腹下意识摩挲着右腮帮子那颗沉甸甸的金牙——那是他陈金牙的名号由来,也是半生倒斗生涯唯一体面的战利品。
烟灰簌簌落下,混入泥泞,如同他日渐渺茫的希望。
女儿陈星惨白的小脸在烟雾中浮现,医院催款的单子几乎压碎了他佝偻的脊梁。
钱,他需要一大笔钱,一笔能买下女儿命、买断阎王爷生死簿的横财。
“吱呀——”腐朽的木门裂开一道缝,泄出昏黄的光和一缕浓得化不开的土腥气,混杂着某种陈年朽木的微甜。
门缝里探出半张蜡黄的脸,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如枯井,正是博古轩的老板赵瘸子。
他浑浊的眼珠在陈金牙脸上滚了一圈,又警惕地扫视着空寂的巷弄,干裂的嘴唇翕动,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东西……带来了?”
陈金牙没吭声,从怀里掏出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蓝布包袱。
解开时动作极轻缓,仿佛里面裹着的是初生的婴儿。
露出的是一只巴掌大的汉代黄玉蝉,玉质温润,沁色如血丝渗入肌理,刀工古朴,蝉翼薄得几近透明,在幽暗光线下流转着内敛的宝光。
这是他压箱底的宝贝,祖上传下、躲过无数次抄查的硬通货。
赵瘸子枯瘦如鹰爪的手指猛地伸出,近乎贪婪地抓起玉蝉,凑到门缝透出的光线下反复摩挲、审视,浑浊的眼珠里迸发出惊人的亮光。
“好东西……真正生坑的‘汉八刀’!”
赵瘸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痰音,终于将目光投向陈金牙,带着一种奇异的审视,“老陈,你这份‘敲门砖’,分量够足。
跟我来。”
门缝扩大,浓郁的土腥味和更深处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金属锈蚀感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陈金牙的心猛地一缩,不是恐惧,而是赌徒即将揭开底牌时的战栗。
他掐灭烟头,毫不犹豫地侧身挤了进去。
博古轩里间比外面更加昏暗,空气凝滞,只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灯芯爆出细碎的噼啪声。
靠墙的博古架上影影绰绰堆着些瓶罐铜器,像一群沉默的鬼影。
屋子中央一张瘸腿的八仙桌上,赫然放着一只铜樽!
这樽……非同寻常!
它约莫一尺高,形制古拙雄浑,并非寻常的圆腹三足,而是罕见的方形樽体,西角铸有微微上翘的夔龙首,龙口微张,仿佛吞吐着千年的幽暗。
樽身通体覆盖着繁复的错金纹饰——并非简单的云雷纹,而是层层叠叠、扭曲盘绕的蛇形纹路!
那些细密的金丝在昏黄灯光下流淌着诡异的光泽,蛇眼处镶嵌着细小的墨绿色宝石,幽幽地反射着灯焰,如同活物冰冷的窥视。
岁月在铜绿上蚀刻出深邃的痕迹,但那些金丝勾勒的蛇纹却异常清晰,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妖异美感。
樽底……陈金牙的目光死死钉在樽底内壁——那里似乎有一片更为深沉的阴影,边缘并不规整。
“战国的东西,”赵瘸子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错金嵌绿松,看这形制,这纹路……绝非中原常物。
知道你要的是什么,老陈,寻常的‘肉头’(指陪葬丰厚的普通古墓)入不了你的眼了。
这樽,就是钥匙。”
陈金牙的呼吸粗重起来,眼睛死死盯着那只铜樽,如同饿狼盯住了血肉。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青铜。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沿着指尖窜上手臂,首冲脑髓,仿佛握住的不是金属,而是一块深埋地底万年的寒冰。
他强忍着不适,指肚顺着那些凸起的错金蛇纹缓缓移动。
冰冷,滑腻,带着一种活物般的弹性错觉。
当他的指尖滑过樽底内壁那片阴影边缘时,一种极其细微的、纸张般的触感传来!
“里面……”陈金牙的声音干涩。
赵瘸子蜡黄的脸上露出一丝诡秘的笑容,从桌下摸出一柄细长的银质小刀,刀身薄如柳叶,泛着冷冽的光。
他小心翼翼地将刀尖探入樽口,沿着内壁与那片阴影的接缝处,极其轻柔地刮剔。
动作精准而稳定,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陈金牙屏住呼吸,连油灯的爆裂声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刀尖刮过青铜内壁的、令人牙酸的细微“沙沙”声。
时间仿佛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赵瘸子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终于,他手腕极其轻微地一挑,刀尖带起一片薄如蝉翼、颜色深褐近乎漆黑的东西!
那东西被极其小心地平摊在铺着软绒的托盘上。
灯光下,它显露出真容——一张帛图。
材质非丝非麻,坚韧异常,触手冰凉滑腻,竟带着一丝玉石般的质感。
帛面呈深褐色,布满了细密如蚁足的墨迹和朱砂描绘的线条、符号,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老与不祥。
陈金牙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碎胸膛。
他凑近油灯,浑浊的眼睛死死钉在帛图上。
朱砂绘制的线条粗犷而精准,勾勒出连绵起伏的山峦轮廓,其间点缀着奇特的象形标记:一个扭曲的、如同巨蛇盘踞山巅的符号(厍国图腾);一片密集排列的、如同巨大棺椁的矩形阵列(黄肠题凑);一株形态怪异、枝桠虬结如爪的树形标记(青铜神树),树上似乎还悬挂着细小的铃铛状物;更有一条蜿蜒如龙的粗大曲线,贯穿整个山势,在帛图一角戛然而止,末端标记着一个狰狞的兽首(龙脉/孽蛟?
)。
墨迹书写的文字更是奇诡,字形介于甲骨与金文之间,扭曲如蛇虫爬行,散发着原始而蛮荒的气息。
“这山势……”陈金牙的指尖颤抖着划过那条贯穿山势的粗大曲线,声音嘶哑,“是秦岭!
商洛一带!
错不了!
这标记……”他的指尖落在那片密集的矩形阵列上,呼吸急促,“‘黄肠题凑’!
只有周代王侯才用得起的葬制!
老天爷……”狂喜如同岩浆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女儿陈星苍白却带着期盼的小脸在他眼前晃动,医院催款单上那串冰冷的数字似乎被眼前这张帛图燃烧殆尽!
什么阴冷,什么诡异,在滔天的财富和救女的希望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
他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急切地看向赵瘸子:“开价!
这樽,连图,老子要了!”
赵瘸子却慢条斯理地用一块细绒布擦拭着银刀,蜡黄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老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这樽的‘门道’,你看清了么?”
他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轻柔,缓缓拂过铜樽外壁那些盘绕的错金蛇纹,最终停留在樽底外壁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
陈金牙顺着他的指引,凑近细看。
在厚重的铜绿和斑驳的锈迹之下,樽底外壁赫然蚀刻着一个微小的、却无比清晰的图案:一条粗壮狰狞的白鳞大蛇,蛇身死死缠绕着一具蜷缩扭曲的人形骸骨!
蛇头高昂,獠牙毕露,正对着骸骨头颅空洞的眼窝。
整个图案只有指甲盖大小,却透着一股扑面而来的凶戾与死亡气息,仿佛能听到骨骼被绞碎的“咯咯”声。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陈金牙的尾椎骨窜上头顶,方才的狂热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熄灭大半。
这个图案……绝非祥瑞!
它像一道来自幽冥的烙印,无声地警告着觊觎者。
“看见了吧?”
赵瘸子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浑浊的眼珠里,映着跳动的灯焰,也映着那个阴森的蛇缠骨纹,“这樽……是‘鬼货’,沾着大因果的东西。
帛图指向的地方,不是金山银海,怕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绝户坑!
你真敢接?”
“绝户坑?”
陈金牙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曳,墙上鬼影乱舞。
他腮帮子上的金牙在昏暗光线下闪出狠厉的光,“老子倒了一辈子斗,钻的就是绝户坑!
阎王殿前都走过几遭了,还怕个鸟!”
他喘着粗气,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赵瘸子,“少他妈废话!
钱,我有!
玉蝉归你,再给你这个数!”
他伸出三根手指,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垢。
赵瘸子盯着那三根手指,又看看桌上价值不菲的黄玉蝉,蜡黄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
贪婪最终压倒了那丝微弱的恐惧。
他伸出枯瘦的手:“成交!
樽和图,归你了。
不过老陈,丑话说前头……”他压低了声音,眼神阴鸷,“这‘鬼货’的因果,沾上了,可就甩不脱了。
是福是祸,是生是死,你自个儿担着!”
陈金牙一把抓过那只冰冷沉重的错金铜樽,另一只手迅速将托盘上的古老帛图抓起,看也不看,胡乱塞进贴身的羊皮袄内袋里。
那帛图触碰到胸口的皮肤,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气瞬间透衣而入,激得他打了个哆嗦。
他顾不上这些,将铜樽紧紧抱在怀里,那沉甸甸的冰冷仿佛是他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
“钱,三天后,老地方给你!”
陈金牙撂下话,转身就走,步伐快得像逃离什么。
推开那扇腐朽的木门,浓重的黑暗和潮湿的冷气瞬间将他吞没。
他头也不回地扎进鬼市迷宫般的小巷,怀里的铜樽像一块寒冰,不断散发着阴冷的气息,透过厚厚的羊皮袄,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
小巷幽深曲折,两侧歪斜的店铺门窗紧闭,只有屋檐滴水敲打青石的单调声响,嗒、嗒、嗒……如同催命的更漏。
陈金牙越走越快,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击。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那樽帛图真有邪性,他总觉得身后有东西跟着!
不是脚步声,而是一种滑腻的、无声的贴地游移声,仿佛一条冰冷的巨蛇在黑暗中悄然潜行,鳞片摩擦着湿漉漉的石板。
他猛地回头,身后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扭曲晃动的阴影。
可那被窥伺的感觉,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冷汗浸透了他贴身的衣衫,黏腻冰冷。
怀里的铜樽越来越沉,那股阴寒之气仿佛有生命般,顺着他的手臂向上蔓延。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鬼市的范围,一头扎进凌晨空旷死寂的老街。
昏黄的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晃动。
回到他那间位于筒子楼顶层、狭***仄的出租屋,陈金牙反手锁死房门,背靠着冰冷的铁皮门大口喘气,心脏还在狂跳不止。
屋内弥漫着劣质烟草和发霉的混合气味。
他顾不上开灯,摸索着将怀里冰凉的铜樽放在唯一一张摇晃的破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黑暗中,他颤抖着手,从贴胸的内袋里掏出那张古老的帛图。
帛图在黑暗中似乎隐隐散发着微弱的、难以察觉的幽光。
他摸到墙上的开关,“啪嗒”一声,惨白的光线瞬间充满了狭小的空间。
他迫不及待地将帛图在油腻的桌面上小心摊开。
昏黄的灯光下,帛图上那些朱砂描绘的山川地脉、诡异标记再次清晰地呈现。
陈金牙贪婪的目光在上面逡巡,寻找着更具体的方位。
女儿陈星那张苍白的小脸再次浮现在眼前,带着氧气罩,安静地躺在惨白的病床上。
医院催款的单子就压在枕头下,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
“星儿,等着爸……”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爸给你挣命钱!
管它龙潭虎穴,老子闯定了!”
他俯下身,几乎将脸贴在冰凉的帛图上,手指沿着那条贯穿山势的粗大曲线(龙脉)仔细摸索,试图辨认出更细微的标记。
指尖划过那株怪异的树形标记(青铜神树)时,帛图冰凉滑腻的触感再次传来。
就在此时——“笃、笃、笃……”三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叩击声,突兀地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
声音的来源……竟然是他放在桌上的那只错金铜樽!
陈金牙浑身的寒毛瞬间倒竖!
他猛地抬头,惊恐的目光死死钉在桌上的铜樽上。
樽身静静地立在那里,在惨白灯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那些盘绕的错金蛇纹仿佛活了过来,正无声地蠕动。
樽口黑黢黢的,像一个通往未知深渊的洞口。
是幻觉?
还是……他屏住呼吸,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房间里只剩下他自己粗重得可怕的喘息声。
时间一秒一秒地爬过。
“笃……笃……笃……”又是三下!
比刚才更清晰,更沉闷,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那冰冷的青铜容器内部,用坚硬的指节,缓慢而固执地敲击着内壁!
每一下,都像敲在他的心脏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瞬间攫住了陈金牙!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铁皮门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桌上的油灯火焰被这震动带起的风猛地一扯,剧烈摇曳了几下,光影疯狂跳动,墙上那些扭曲的阴影仿佛无数鬼手在舞动。
灯光映照下,铜樽底部那个微小的蛇缠人骨图案,在摇曳的光影中竟显得格外狰狞清晰,那白鳞大蛇空洞的眼窝,似乎正幽幽地“看”着他。
冷汗如同冰冷的蚯蚓,瞬间爬满了他的额头和脊背。
他死死盯着那只在光影中仿佛微微震颤的铜樽,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那沉闷的敲击声,如同来自地狱的丧钟,在他死寂的房间里回荡,也狠狠敲碎了他片刻前被贪念和父爱蒙蔽的理智。
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带着铜锈和血腥的气息,无可阻挡地浮现在他混乱的脑海中:这樽……是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