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霜降那夜,陈书礼蹲在牛棚角落,用冻僵的手指在草纸上写检查。
红袖章磨破的边缘扎着腕骨,煤油灯在穿堂风里忽明忽暗,将“地主孝子贤孙”的墨字投在结满冰花的窗上,像道永远晒不干的泪痕。
三天前,父亲的棺木被红卫兵拖去垫了批斗台,母亲抱着半块发霉的高粱饼咽了气,临终前还在摸他藏在草垛里的《孟子》残卷。
周秀兰的父亲周明修被押去游街那日,她正背着竹篓在公社仓库后捡煤渣。
老人脖子上挂着二十斤重的铁牌,“反攻倒算分子”的红字浸着血,滴在青石板上结成紫黑色的花。
耀强躲在母亲围裙后,攥紧的手心里全是汗——她刚被学校退学,因为作业本上写了句“苔花如米小”,被老师批成“资产阶级情调”。
寒冬腊月,陈家的土坯房漏风的墙缝里结满冰棱。
周秀兰把最后半匹蓝布撕成布条,给两个孩子补棉袄。
陈书礼在公社猪场扫粪的工分被克扣了三成,理由是“改造不积极”。
她数着瓦罐里的野菜根,突然想起三年前藏在樟木箱底的残荷帕子,不知何时被抄家的人扯去垫了鞋,绣线里的胭脂色早褪成了灰白。
立春后的第七场冷雨,周秀兰攥着队里发的半张棉票,冒雨往公社赶。
泥浆糊住了布鞋,她在供销社门口撞见批斗会——几个戴高帽的“牛鬼蛇神”跪在碎玻璃上,其中一个正是教她绣蒲公英的绣娘,鬓角的白发滴着血,混着雨水在地上冲出细小的沟。
路过公社卫生院时,她听见墙根下有婴儿的啼哭。
塑料布搭的临时棚子下,七八个红袖章围着个竹筐,有人踢了踢筐沿:“晦气,地主崽子扔这儿算怎么回事?”
婴儿的襁褓是半块印着语录的旧红旗,小脸冻得青紫,嗓子哭到沙哑。
周秀兰认出襁褓角上绣着半朵残荷——和她当年未完成的那幅一模一样。
“大姐行行好,抱回去吧。”
卫生院的王护士塞给她半块红糖,“孩子爹娘都被拉去劳改了,再没人管要冻死的。”
雨点砸在竹筐上,婴儿的哭声突然弱了下去,小拳头攥着红旗边角,指缝里露出片枯黄的芙蓉花瓣。
周秀兰想起自己坐月子时,连口红糖姜水都喝不上,耀强的襁褓是用旧蚊帐改的,补丁摞补丁。
她蹲下身,襁褓里掉出张字条,歪歪扭扭写着“1967年正月初七”。
婴儿的睫毛上挂着雨珠,像沾着晨露的苔花,在冷雨中微微发颤。
身后传来红袖章的呵斥声,她突然把孩子塞进怀里,用破旧的棉围巾裹紧,转身融进雨幕里。
冰凉的雨水顺着脖子灌进衣领,却抵不过怀里那点微弱的温度——就像当年在破木床上摸到耀强的胎动,明明身处寒冬,却觉得掌心托着团不会熄灭的火。
土坯房的门“吱呀”推开时,陈书礼正在用报纸糊漏风的窗缝。
耀强凑过来,眼睛瞪得滚圆:“娘,哪来的妹妹?”
周秀兰没说话,把孩子放在炕上,解开襁褓时,发现婴儿后腰有片淡青色的胎记,形状竟像片残缺的荷叶。
陈书礼的手指悬在半空,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书香不可断”,又想起被烧毁的族谱里,陈家祖训正是“泽被苍生”。
夜里,两个孩子挤在土炕上,新添的女婴睡在中间,耀强用冻红的手轻轻拍着她。
周秀兰在油灯下补襁褓,把自己陪嫁的银镯子融了,打成个细银铃系在孩子腕上——那是她能给的,唯一带点温度的信物。
陈书礼靠着墙根,借着火塘的余温读偷偷留下的《孟子》,读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时,火光突然明了明,映得妻子鬓角的白发像落了层霜,却比任何时候都亮。
窗外的雨还在下,冲刷着土墙上的苔衣。
周秀兰望着炕上俩个孩子起伏的睡姿,忽然觉得这时代的茧再厚,总有些缝隙能漏进光来——就像墙缝里的苔花,哪怕被踩进泥里,来年春天仍会从砖缝里钻出来,带着点倔强的绿,在风雨里轻轻摇晃。
她摸了摸婴儿腕上的银铃,暗想等天暖了,就给孩子取名“金枝”,愿这新生的嫩芽,能在破茧的路上,长出自己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