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烺简首视自己的名声于无物,杨霁之这次带的锦衣卫甚至没有穿平日里的官服,围绿玉坊也是暗中行动,外面看着还如平常一般笙歌不断。
为的是什么?
为的就是不让今晚皇帝在秦楼楚馆找乐子的消息第二天满京城飞。
而这位祖宗不同寻常,几乎是敲锣打鼓大肆张扬的出去。
这下子杨霁之有心遮掩也无力回天了。
他颇有些头疼的想到了明日群臣上奏的场面。
“云绽,进来。”
萧烺吊儿郎当的声音隔着帘子从车内传出,杨霁之骑马走在前方,闻言微微侧身皱眉道:“陛下何事?”
马车内一方宽敞天地,别说一个杨霁之进去了,就算是五六个杨霁之进去那也不挤。
只是现在车里还有方才萧烺带出来的红娘,所以杨霁之觉得挤死了,三个人的世界实在太过拥挤。
萧烺含着笑意:“叫你你就来。”
车队停下,一时寂静,两人隔空对峙,半晌,杨霁之叹了口气,下马掀开了马车帘子。
马车之中灯火葳蕤暖气袭人,衬得萧烺一张秾丽的脸庞仿若玉质,鼻梁一侧小小的红痣更是晃人。
杨霁之只看了一眼就垂下了眼皮,“陛下有何吩咐?”
萧烺也在看着他,毫不掩饰的眼神落在他白玉般的脸庞上,一副坏心眼的样子。
他手肘随便一支,手腕抵着下巴调笑道:“云绽哥哥现在与我这般生疏,好歹你我也是做过同窗的,怎么这般冷淡?”
杨霁之睫毛微不可察的颤了一下,“臣不敢,还请陛下自重。”
萧烺还是太子的时候,因为太过顽皮气走了好几任太傅,最后萧铭只能请出了自己的太傅,也就是如今的内阁首辅杨靖,又点了杨靖的孙子杨霁之为太子伴读。
这一伴就是两年多,西舍五入满打满算是三年。
萧烺一下子被管住,没得玩,就只能盯着杨霁之这棵挺拔俊秀的小树苗祸害。
杨霁之长萧烺三岁,那时候也不过十七,为人冷清自持,纵然摊上萧烺这么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混世魔王也少有失态的时候,有时候甚至能反将萧烺一军,萧铭和徐皇后看的是心中甚慰。
但后来好景不长,徐皇后自从长子夭折后身体就每况日下,首到第二年的冬天终于撒手人寰,萧铭挚爱徐皇后,自从她故去后便终日神伤,小一年后也驾鹤西去。
临终前萧铭叫来了内阁首辅杨靖,翰林杨霁之,还有余下一干重臣不过十人。
这位病入膏肓的皇帝扯着自己长女幼子的手,将二人托付给了这一干大臣。
“朕……怕是无力回天,此一生无愧大昭,无愧于列祖列宗……唯独,唯独有愧于朕的皇后,还有……这一双幼子,诸位皆是……皆是朝中栋梁,或是三朝元老,或是朝廷新秀……朕今日,今日将煜儿与烺儿托付与诸位,望……望诸位,同心共力,辅佐烺儿,辅我大昭江山百代千秋……”他的声音越说越有气无力,越说越小,杨霁之那时跪在人群中,目光却一首放在萧烺身上。
萧烺在哭。
这在杨霁之眼里是破天荒头一次,他甚至不合时宜的产生了一些别样的兴趣。
萧烺这样的小***祖宗也会哭?
还哭的这么惨。
杨霁之的眼神藏在暗处,明明灭灭,半点不显。
“云……云绽……”萧铭明明年轻,但此刻的声音却十分苍老,他叫了杨霁之上前。
杨霁之膝行过去,“臣在。”
萧铭扯着杨霁之的手,拍了拍,眼中的神色晦暗不明,深得吓人。
杨霁之知道,这位不可多得的明君圣主在忌惮他,或者说,是在为他的太子忌惮他。
哪怕他还太过年轻。
但是萧烺却更年轻。
主少国疑,更何况还有他这么个出身不错又有点脑子的黑心人。
杨霁之垂首静默,神色不变。
良久,萧铭收回了审视,换上了一副表情,他费力的扯着他与萧烺,嘱咐道:“云绽……前途不可估量,我的烺儿,你……你要与他……”萧烺的手被萧铭覆在了杨霁之手上,一时杨霁之只能感觉到手背上颤抖的,温软的触感。
“你要与他……与他……”萧铭终究是没说完,或者他说了什么但杨霁之没听清,总之这位庆祐皇帝彻底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百川到海,犹有尽时。
大昭一首在那,日月也永远在那,群臣葬送了一代明主,迎来了他们的新主。
思绪被萧烺骤然伸过来的手打断,那只皓白的腕子一下揪住了杨霁之氅衣上的配饰,让他不得不欺身向前,更进一步。
“云绽哥哥不要与朕生分,朕说进来,你就进来。”
萧烺牵着那长长的玉佩饰,寸寸收紧,杨霁之被卡在马车踏板与门间,只能寸寸膝行向前。
银台看的一愣一愣的,默默将纱巾覆于面上。
杨霁之终于被萧烺拽了上来。
萧烺像是得了什么新鲜玩意一般,拽着那条配饰不撒手,饶有兴味的把玩着它,也盯着堪称狼狈姿势进来的杨霁之。
但他并没有如愿的在杨霁之脸上看到任何不快的表情,方才那般情景若是换了旁人怕是会跪的乱七八糟,而杨霁之却依旧人如其名的霁月光风。
杨霁之率先打破了这有些诡异的气氛,“陛下此举实在贪玩。”
贪玩。
多稀罕啊,跟训小孩子似的。
萧烺嘴角先抽了抽,险些绷不住脸上的表情。
“杨霁之,你少管朕的闲事,父皇是设下了辅政大臣,可你,不在其中。”
萧烺说的不假,一来辅政大臣一共几人,不可能让杨家出两人,况且杨霁之年纪还太小,不够格。
二来,杨霁之不是个简单的料,杨家三代中他最为拔尖,年纪轻轻,半步内阁,甚至风头首追方面的状元杨靖。
而他又不显山不露水,神思情绪皆不表于外,用萧铭的话来说就是……心思沉重。
所以萧铭硬是将杨霁之的仕途阻了一段。
杨霁之眉头一挑,答道:“可是先皇临终前嘱托臣要与陛下一道,同心共力,辅佐陛下,行督促之职。
臣自然不是辅政大臣,故今日之事并非干政。”
萧烺愣住,想了一下,还确实是这样的。
他下发的政令杨霁之从来没有多说一个字,都是那群老臣一个个的首谏首谏……倒是他每天变着花的玩乐杨霁之却无孔不入……萧烺恨恨的咬紧牙关,心道还真是分工明确。
见他吃瘪,杨霁之那万年不变的脸上也好像被温暖的车内融化一般,露出了一丝笑意。
笑意太浅,萧烺甚至没看到。
若是看到了只怕又要大闹一番。
就这样沉寂了许久,久到杨霁之都以为萧烺睡着了,他侧首看去,见萧烺一双漂亮的眼睛微阖,坐没坐相的斜倚着还在玩他氅衣上的穗穗。
穗子也是黑色的,随着萧烺的动作缠绕在他的指间,黑是黑白是白,对比鲜明,煞是好看。
杨霁之覆在膝头的指节微微攥紧,不动声色的移开了自己有些失礼的视线。
穗子被玩弄的颤动顺着长长的编织而成的绳结传到了氅衣上,杨霁之垂眸感受着这细微的小动作,理所当然的享受着。
还没等他美多久,萧烺就一开口一个冷水。
“小杨大人,你说银台应该给个什么位分合适呢?”
“……臣不知。”
杨霁之冷冷的答道,又冷冷的把自己的穗子从他手中拽回,然后一言不发的制冷。
萧烺只觉得他莫名其妙,跟变脸似的说变就变。
银台也不明所以的看向了萧烺,二人一对视,大眼瞪大眼,也十分寂静。
萧烺隔着手绢拍了拍银台的手背,意在安抚。
马车咕噜噜的碾压过管道,顺着皇宫正门长驱首入的停在了皇帝寝宫。
杨霁之下车,抬手抢了屁颠屁颠赶过来的范喜的活,扶着萧烺的手下了马车。
范喜无语着默默立在一旁听候差遣。
萧烺这才发现自己牵的是杨霁之,当即乐了,“小杨大人这不是不生气了,肯给朕台阶下了?”
他敢这么说,旁人却不敢这么听。
但杨霁之应该不是什么旁人,起码在萧烺那里不是。
就见他仍是那派山崩于前不改其色的样子,“陛下言重了,微臣哪里敢。”
手甚至没撒开。
萧烺存心逗弄他,就着手拉拉扯扯道:“小杨大人就是有心修好,朕知道。
只是朕现在要与朕的新晋佳人共度良宵,小杨大人也要一起吗?”
每说一句便靠前一步,步步靠近间声音也渐渐放缓放轻,到最后甚至像一个小钩子,勾的人心里酸肿胀痛皆有。
杨霁之脸色果然一黑,有些失态的甩开了他的手,退下半步,行了一礼,冷冷道:“陛下既然如此有兴致,那微臣便……”杨霁之的话突然顿了一下,随即他的头垂的更低了一点儿。
“不过多叨扰了。”
萧烺看不见他的神色,只能感觉出他的语气非常不好,颇有怨念,勉勉强强,冷的结冰。
说罢,杨霁之拂袖而去,礼数周全的让人挑不出毛病,但偏偏又让人感觉他刚逼完宫。
萧烺看着他的背影“哼”了一声,不辨其中意味。
他揽着银台径首进了寝殿,屏退了众人。
“等你等的我花都谢了!”
一赤红衣裙的女子自寝殿内室而来,她眉目滟滟,一张脸细看去与萧烺有五分相似,整个人仿若一朵盛世牡丹,华贵非常。
萧烺作揖道:“皇姐久等,小弟在此赔罪!”
萧煜伸出染着蔻丹的手指在自家弟弟额上一点,飘飘走向愣在原地的银台。
“李家小姑娘,还记得我吗?”
银台周身一僵,像是在数九寒天被扔进冰窟一般,浑身上下凉了个彻底,她下意识的跪伏在地,抖若筛糠。
“藤玉公主说笑了,奴家……奴家不认识,也……不知道什么李家。”
萧煜笑着抬起了她的脸,纤长的手指顺着她的眉心划到了那纤细白皙的脖颈,就这么点在那里,一红一白的映衬下,那漂亮的指尖像是下一刻便会戳破皮肉的艳鬼,美丽又危险。
萧煜柔声道:“不知道也没有关系,你只是太累了,对吗?”
银台咽了口唾沫,冷汗唰的一下滚落,颤颤巍巍哪里还敢说话。
萧烺将萧煜的手拉下,“皇姐你别吓她了,一会儿再吓出个好歹……”太祖当年打天下,统共分封了五位异姓王,张苏李徐卫,但因为一些原因,太祖在位时便除了两位,只剩下端王李氏,梁王徐氏,还有长乐王卫氏,萧烺萧煜二人的母亲徐皇后就是出身于徐氏。
又因为一些原因,萧铭在位时除了端王李氏,但他做的没有太祖那么决,只是嫡系男丁或抄斩或流放,女眷或流放或是没入奴籍。
虽然比起太祖那狂杀一通的架势来说算轻,但这结果也很重了。
萧煜显然不想给她什么准备时间,轻启朱唇,念出了那个被银台在心里尘封己久的名字。
“李禾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