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过从耳根到脖颈红了一片,仍死死按着衣领不放,眼睛闪着恨毒利剑,瞪着邝玉。
邝玉听了纪玄灵的话,低头按着颜过的肩,浅笑不语,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烛火一亮,纪玄灵才看清颜过的样貌。
他瞳仁较***浅很多,近似琥珀色。
睫如鸦羽,浓且黑,在眼下投下一簇簇细密的灰影。
没准他母亲是个粟特人,纪玄灵想。
透过颜过半开的衣襟,纪玄灵看到几道一闪而过的暗色旧伤。
她对那伤很熟悉,那是笞刑用荆条抽的。
宫里的奴婢谁身上不带几道伤的。
邝玉也看到了,仍然膝盖半屈着,弯腰拿住挣扎的颜过,却转脸抬眼过来看纪玄灵。
纪玄灵垂下眼,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算了。
搜他的身。
搜完用药,再给他换身干净衣裳。
让他自己上药吧。”
“走了。”
纪玄灵轻轻把手搭在邝玉握在身侧的拳上,一路由邝玉搀着出了门。
“你这辈子,想都不要想嫁给我大哥!”
身后传来颜过忿忿沙哑的低吼。
嘎嘎嘎。
十七岁少年的嗓音听起来跟公鸭似的难听。
纪玄灵脚步没停,背对着他,扬起唇轻笑,“是么?”
“那我们走着瞧。”
·纪玄灵回了昭阳殿,一迈进殿门。
伸手就拔自己头上满满当当的金玉朱钗。
随手就往地上扔,边走边丁零当啷往下掉珠翠。
金风、玉露,纤云、飞星,一路跟在***后面,提着裙角默默帮她捡地上价值连城的破烂。
她们都不敢说话,看得出来,今日殿下心情很不好。
纪玄灵低着头,默默解开自己百鸟裙的系带。
这条裙子流光溢彩,耗费无数匠人心血织成,西南东南的珍奇鸟兽几乎因此被扑杀一空。
价抵半京的裙子从她腰间滑落在地,软绵绵地摔在地上。
纪玄灵头也不回,赤足从裙子上踩过,手下仍在解自己的小衫。
早知今日是这般结果,倒也不必费尽心思打扮。
再艳绝众人又如何?
她真心在意的人,今日也在宴上。
却不曾多看她一眼。
颜过说他大哥人品贵重,她配不上颜珏。
纪玄灵早打听过了,颜珏为人爽朗可亲、倜傥任侠,是还算不错。
可这世上,她所有人都配得上。
真正配不上的,惟有一人。
纪玄灵想着那人清绝出尘的样貌,举世无双的人品,想微笑,心头却觉得苦。
一翻身上了床榻,牡丹花蜀绣锦衾被罩下来,空旷大殿里秋风卷帘动。
“邝玉。”
纪玄灵朝殿外喊。
邝玉穿着红袍官服,弯着腰一路小跑到床榻边。
跪在脚榻上,朝纪玄灵温吞一笑,“殿下累了,先歇歇吧。
奴婢陪着殿下。”
纪玄灵伸出手来,邝玉的手带着一丝凉意,和她的叠在一起。
“邝玉,你怎么又叫自己奴婢了。”
邝玉低着头,长睫垂下,他长得像他的名字,一块荒凉寂静的美玉,“奴婢总是要守规矩的。
殿下年纪大了,再坏了规矩,多招口舌,要给殿下添麻烦的。”
“我不怕麻烦。”
纪玄灵侧躺着摇头,“父皇可以宠幸韩子彰。
满朝文武都巴结他,管他叫韩内相。
我也要你做我的内相。”
“皇祖母在位的时候,大家明面上谁都不敢说,实际巴不得自己能再生得俊俏点,得皇祖母青眼。
我做不做总归都要招人说的,倒不如让他们说个痛快。
大禹治水,堵不如疏啊。”
“殿下这种话在昭阳殿说说就罢了。”
邝玉用空着的手来替她掖被子,“宠幸内宦过了头,这叫宦祸。”
邝玉总是这样,身为太监,却站在儒士文官的立场上贬低自己。
纪玄灵十二岁时从流放地回京,从内侍所里把邝玉捞了出来。
邝玉是前朝宰相的孙子,邝相开罪了皇祖母,子孙都遭了殃。
那时候邝玉才十五岁,文采斐然,样貌堂堂,在一众内侍里鹤立鸡群。
纪玄灵一眼就挑中了他,让他自此贴身伺候。
邝玉于她,是亦师亦友亦兄。
“什么宦祸。”
纪玄灵冷嗤一声,“都是替皇帝办事的。
都是一样的脑子,一样的手脚。
不过一个在内,一个在外。
一个有根,一个没根。
有什么差别。
古往今来这些朝臣口口声声宦祸,不过是自己不得皇帝重用,仗着自己多条东西,便拿些弯酸话排除异己罢了。
说是宦祸,无非是因为太监修不了国史,谁知这祸到底从何而出的。”
邝玉笑了笑,跟着纪玄灵多年,没根这种话,己经伤不了他了。
何况她的心,真的是端平了的。
邝玉用手托着纪玄灵的掌心,纪玄灵体温总是偏热,像方暖炉。
她满头青丝披散下来,堆在枕上,又黑又亮一团乌云。
脸上妆容花钿还未卸,眉心微蹙,隐隐有愁容,纵然心伤憔悴,却仍是国色天姿,当真是“一枝红艳露凝香”。
她是大景最美丽的公主,她的祖母、母后都艳冠群芳,可论及容貌,都比不上她。
文人称颂奉承她,说她“身若琉璃、心若菩提”。
可就是这么一朵天真的、通透的菩提花,她不甘心。
她想做一片天。
“殿下今日责罚了颜中郎将的弟弟,我看他们兄弟二人倒是齐心。
乌金国大使不日就要抵京了,不知会不会对殿下出降一事有碍?”
纪玄灵把手收回来,两掌叠在一起,贴在脸颊下面,托着脑袋。
乌金国几次三番来信求娶,朝臣纷纷纳谏,形势逼人,明摆着就是非要送她去和亲。
“再齐心又怎样?”
纪玄灵笑嘻嘻,“本宫不怕难,就怕不难。
那就没意思了。”
扭着腰在被子里活动了一下身子,“明日再去他卫府略施美人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