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
一位副考官厉声呵斥，“周大人罹难，你竟敢发笑？
成何体统！”
狄仁杰恍若未闻，他排众而出，径首走向尸体。
守卫的兵丁想要阻拦，却被京兆府那位官员用眼神制止了——他看出了这少年的不寻常。
狄仁杰在周承尸体旁蹲下，仔细审视着。
他看那插入胸膛的短剑，剑柄简洁，并无装饰；看周承官袍上破口的边缘；看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再看周承垂落在身侧，微微蜷曲的右手。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事情。
他站起身，快步走回至公堂——那里还散落着举子们未及收拾的考卷。
他随手拿起一张空白的宣纸，动作流畅而迅速地将纸折叠，再折叠，双手灵巧地翻动，几下便将其折成了一柄寸许长短、棱角分明的纸刀。
在众人惊愕不解的注视下，狄仁杰手持那柄小小的纸刀，重新蹲回尸体旁。
他避开那柄真正的短剑，将纸刀的尖端，小心翼翼地，对准了官袍上那个破口旁不远处，一个并不起眼的、略有些发皱的痕迹。
他轻轻将纸刀插入。
大小、角度，竟似完美契合。
狄仁杰抬起头，环视着周围一张张写满惊疑、愤怒、或茫然的脸，扬了扬手中的纸刀，声音清晰而稳定：“诸位，看懂了吗？”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紧闭的门窗，最后落回周承僵硬的脸上，一字一句，石破天惊：“这根本不是谋杀——是周大人用生命，为我们出的最后一道考题。”
雨丝带着深秋的寒意，悄无声息地浸润着长安贡院的青砖黑瓦。
至公堂前，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却听不到一丝喧哗，只有雨水顺着鸱吻滴落在地的单调声响，啪嗒，啪嗒，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狄仁杰那石破天惊的话语，如同投入古井的巨石，激起的不是涟漪，是滔天巨浪。
“胡言乱语！”
“狂生！
亵渎死者！”
“拿下他！”
短暂的死寂后，是几位副考官率先反应过来，惊怒交加的斥责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京兆府的陈姓官员脸色铁青，一只手己按在了腰刀之上，眼神锐利如鹰，死死盯住蹲在尸体旁的青衫少年。
周围的兵丁得了示意，刀锋半出，寒光闪闪，向前逼近了一步。
空气骤然绷紧，杀机西溢。
狄仁杰却恍若置身于另一片天地。
他对周遭的刀剑与呵斥充耳不闻，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周承胸前那致命的创口，以及他自己手中那柄微不足道的纸刀上。
他的指尖甚至没有一丝颤抖，稳稳地维持着纸刀刺入官袍那特定角度的姿态。
“大人容禀，”狄仁杰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嘈杂，带着一种冷澈骨髓的镇定，“请看这创口。
利刃穿心，血却并未猛烈喷溅，仅是缓慢浸润周围官袍。
若真是外人持凶器猛力刺入，力道何止百钧？
创口边缘岂会仅是这般模样？
再看周大人倒伏之姿，并非遭受巨力冲击后的仰翻，更像是…中剑后，缓缓坐倒，再顺势仰面躺下。”
他空着的左手抬起，指向那柄真正要了周承性命的短剑。
“诸位再看此剑，形式古朴，锋刃却寒光内敛，绝非寻常兵刃。
更重要的是，剑柄之上，可有丝毫血迹、滑腻之感？
凶手若持此剑奋力一击，手上汗渍、力道反震，剑柄岂能如此洁净如新？”
陈官员眉头紧锁，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顺着狄仁杰的手指仔细看去。
烛光下，那短剑的剑柄光滑，确实不见任何污渍。
他身后的斥责声不知不觉低了下去。
“而这门窗，”狄仁杰的目光扫过那紧闭的北窗和撞坏的门闩，“内部闩死，看似天衣无缝。
但请诸位细想，周大人身为本次主考，精通律法，更以慎独闻名。
值此大比之夜，他屏退左右，独处一室，若非极其信任或早有约定之人，何以会在深夜，轻易开启这从内闩死的门户？”
他手腕微微一动，那单薄的纸刀在创口旁的官袍褶皱上轻轻划了一下。
“最关键之处，在于此。
周大人官袍之内，中衣之上，在此处。”
他的指尖点向纸刀旁一个细微的、颜色略深于周围布料的点，“有一处极细微的刺痕，其大小、角度，与我手中这纸刀，几乎一致。
而真正的致命短剑，造成的创口远大于此。”
狄仁杰终于抬起头，迎上陈官员以及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
他的眼神亮得惊人，仿佛有两簇火焰在瞳孔深处燃烧。
“因此，真相只有一个。”
他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周大人是自行解开了门闩与窗闩——或者，他根本未曾闩上！
那短剑，并非凶手带入，它本就属于这间值房，是周大人自己的收藏，或许就陈设于书案之上！”
“他先用这柄，”狄仁杰举了举手中的纸刀，又指向那真正的短剑，“或者类似形状、但更小巧的尖锐之物，刺破官袍，制造了一个初步的、浅表的伤口。
然后，他握住那柄真正的短剑——”说到这里，狄仁杰猛地站起。
他模仿着动作，双手虚握，仿佛持着一柄无形的重剑，剑尖对准了自己左胸心脏稍偏下的位置，脸上瞬间闪过一丝决绝与痛苦交织的复杂表情。
“他利用身体倒下的重量，或者是借助书案边缘等物作为支点，将这柄短剑，狠狠地…压入了自己的胸膛！”
“唯有如此，才能解释为何创口形态如此特殊，为何剑柄洁净无痕，为何血迹分布不合常理！
也唯有如此，才能解释这所谓的‘密室’——因为从头至尾，根本不存在第二个凶手！
周大人是自己，完成了这一切！”
他目光如电，扫过全场每一张苍白的脸。
“而这，就是他留给今夜在场所有应试举子，最后的一道考题！
一道关于死亡、伪装、表象与真相的考题！
他要看看，这满长安的才俊，究竟有没有人能看穿这精心布置的死局，读懂他用生命写下的答案！”
话音落下，满堂死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