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先进分子学习班"的木头椅子，硬得能硌死蚂蚁。林秀挪了挪***，
感觉自己像个被钉在光荣榜上的标本，
四面八方都是探究的、好奇的、偶尔夹杂着一两道像小王同志那样淬了冰碴子的目光。台上，
区商业局马副主任正讲到激动处，稀疏的头发随着他挥舞的手臂颤抖，
唾沫星子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光柱里，上演着一场微型彩虹喷泉。
"......尤其是个别同志！"他声音陡然拔高，手指头差点戳破包着红布的麦克风，
"取得了一点点成绩，尾巴就翘到天上去咧！忘了谦虚使人进步！忘了咱们的根本！
"林秀赶紧低下头，肩膀配合地缩了缩，手里那支劳模奖励的"英雄"钢笔，
在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上划拉得飞快。从旁边小王的角度看过去，
只能看到她微蹙的眉头和奋笔疾书的认真侧影，活脱脱一个深刻反省、虚心受教的好同志。
笔记本上，马主任慷慨激昂的"反对资产阶级自由主义倾向"论述下面，
的字迹正在悄然构建另一个世界："入口处拥堵分析：王秀兰柜台副食动作慢+爱搭话，
秤杆子晃得比老太太裹脚布还长，
为主要瓶颈...""动线混乱：买酱油的必须穿过整个布匹区，
买笔记本的得闻一路咸菜味儿，顾客平均折返率估计1.8次...""橱窗利用率为零，
除了褪色宣传画就是灰尘，
告位注：此概念需转化为'政策宣传窗口'或'商品知识普及栏'...""排队无聊，
可设'读报角'内容需严格审核，转移注意力，
降低因等待引发的口角冲突上月发生两起..."这是她观察多日，
结合脑子里那点挥之不去的现代营销管理残影，
偷偷勾画的《红星供销社客流及服务优化初步方案绝密版》。
在这个计划统购统销、服务基本靠吼的年代，这玩意儿要是被发现，
大概够她再进十次这种学习班。但职业病犯了，就像看见有人把人民币当手纸，
不收拾一下浑身难受。"......这种思想苗头，很危险！非常危险！
"马主任的总结陈词伴随着又一波口水喷射。台下鸦雀无声。不少目光再次黏在林秀身上，
含义复杂。小王同志王秀兰的背挺得像块钢板，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撇，
那意思很明显：看，领导点名批评你了！歪门邪道没好下场！林秀笔尖不停，
在"王秀兰柜台"几个字上狠狠点了个墨点，继续写："此人乃动线优化之最大障碍，
需设法...此处墨迹晕开，想法过于危险，自动屏蔽"写完，她甚至还抬起头，
迎着马主任扫视全场的目光，露出了一个混合着愧疚、醒悟和坚定的复杂表情，
轻轻点了点头，仿佛在说：领导，我懂了，我一定改！马主任对她的反应似乎颇为受用，
语气缓和，开始讲长征路上吃皮带的故事。学习班第一天，
就在这种表面风平浪静、底下暗流主要是林秀脑内的优化风暴涌动的状态下熬过去了。
白天听课，记两种笔记，小组讨论时，林秀发言积极，
句句不离"领导指示"、"老同志榜样"、"深刻检讨"，标准得能上教科书。
小王则憋着股劲，
每次发言都试图把话题引向"警惕糖衣炮弹"、"***资本主义经营思想"，可惜应者寥寥，
马主任也只是含糊地"嗯嗯"两声。放学路上，小王迈着铿锵的步伐走在前面，
后脑勺都写着"划清界限"。林秀看着那斗志昂扬的背影，心里那点被强行"学习"的憋闷，
慢慢发酵成了一个有点作死、但又忍不住想试试的念头。马主任，这个学习班的最高法官，
家住文化馆后面的干部家属院。他今天这通敲打，除了例行公事，
是不是也有点针对她这个突然冒尖的"不稳定因素"？或者，单纯看她不顺眼？硬刚是找死。
写思想检查？太憋屈。得表示表示。不是贿赂，那性质太严重。
是一种......体现"尊重领导"和"交流思想"的"土特产"。回到家，
那间狭小却整洁的筒子楼宿舍，林秀开始翻箱倒柜。原主家底薄，找不出啥值钱玩意儿。
最后，她的目光锁定在橱柜角落里那个深棕色的小玻璃瓶上——大约二两左右的芝麻酱。
这是上个月劳模的额外奖励，香得很，她一直没舍得吃。这年头，
芝麻酱可是凭票供应的硬通货，能香掉人眉毛。就它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舍不得芝麻酱...套不着主任心慌慌。月黑风高...不对，月明星稀之夜，
林秀换上件半旧的黑布外套，用一块灰扑扑的头巾把脑袋包得只剩两只眼睛，
揣着那瓶沉甸甸、香喷喷的"心意"，像个女特务一样溜出了门。街道寂静，路灯昏黄。
她凭着原主模糊的记忆和白天旁敲侧击来的信息，摸到了干部家属院。院门口有传达室，
看门老头正抱着收音机听得入迷，里面咿呀呀放着《霸王别姬》。她没走大门，
绕到院墙偏僻处。几排红砖平房，马主任家住哪间？正蹲在墙根黑影里犯愁，
就听见脚步声和说话声由远及近。"......老马也是，开个学习班，至于上纲上线嘛。
"一个女声，带着埋怨。"妇人之见！你懂什么？现在这形势...哼！"另一个男声，
瓮声瓮气，正是马主任！"行了行了，赶紧回家，炉子还坐着水呢。"林秀心脏漏跳一拍，
把自己缩成更小一团，屏住呼吸。只见马主任和一个微胖的妇女走到不远处一间平房前，
掏钥匙，开门，灯光泻出，又随着关门消失。目标锁定！等了几分钟，周围重归寂静，
林秀才像个影子般溜到那扇门前。门口放着蜂窝煤炉子，旁边有个小马扎。
她迅速将芝麻酱瓶子放在马扎靠门那一侧，一个开门容易看见、平时又不显眼的位置。放好，
一秒不停，转身，踮着脚尖，溜之大吉。心脏在胸腔里开摇滚音乐会。这算不算腐蚀干部？
大概...算一点点"情感润滑"或者"印象分充值"吧？她自我安慰。第二天学习班，
气氛果然起了微妙变化。马主任还是那个秃顶严肃的马主任，讲话依旧挥舞手臂。
但林秀敏锐地感觉到，他看向自己的目光里，昨天那种审视和敲打淡了不少，
多了点...难以描述的平和？甚至在她上午发言后，
他还破天荒地接了一句："林秀同志这个认识，啊，还是有那么点深度的。
"小王也察觉到了，她看看林秀，又看看马主任，眉头拧成了麻花。下午全班讨论，
原定主题是"结合工作，深挖资产阶级思想根源"。马主任照例开场，讲了几句，
话锋莫名其妙一转："......当然喽，我们在批判错误的同时，
也要善于发现和学习先进嘛！比如，红星供销社的林秀同志，上次那个跟学校搞画展的办法，
就很有...创新精神嘛！既处理了积压，又宣传了政策，还服务了群众，
这个开动脑筋的精神，是值得...肯定的！"全场静默三秒。所有目光再次聚焦林秀，
这次是惊讶、好奇、恍然，还有***裸的羡慕。小王猛地抬头，眼睛瞪得像铜铃，
看看马主任，又猛地扭脖子盯住林秀。马主任仿佛没看见她快裂开的表情，
自顾自继续说："所以，今天下午的讨论，我们换个思路。大家都谈谈，
怎么像林秀同志学习，在自己的岗位上，发挥...那个主观能动性，更好地创新服务形式，
为人民服务！"主题，就这么轻飘飘地，被掰弯了。讨论瞬间热烈。人们七嘴八舌，
有的真心求教画展细节，有的开始抓耳挠腮想自己怎么"创新"，有的则纯粹顺着杆子爬，
对林秀大唱赞歌。林秀坐在中心，保持谦逊，有问必答，分享"经验"，
但绝口不提"动线"、"体验"，只说"碰巧想到"、"领导支持"、"群众智慧"。
她旁边，小王的脸色，从震惊到愤怒，再到一种压抑不住的、透出青白的阴沉。
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攥得死紧，指节泛白。看着被众星拱月的林秀，
看着台上明显默许甚至鼓励的马主任，她感觉胸口堵了块大石头，喘不过气。
那种被无视、被碾压、被背叛的感觉，像野火一样烧灼着她的理智。"咔嚓！
"一声轻微却刺耳的脆响，打断了一个正侃侃而谈的工人老大哥。所有人齐刷刷扭头。
只见小王同志手里攥着她那支颇为珍视的"新华"钢笔，笔杆竟被她硬生生捏断了！
蓝黑墨水从裂缝涌出，染了她一手，滴滴答答落在簇新的蓝布裤子上，晕开一片狼狈的墨渍。
她浑然不觉，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令人牙酸的噪音。她指着林秀，
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委屈，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哭腔，
却又异常清晰地炸响在排练厅："她！她林秀就是腐蚀领导干部！
她昨天晚上肯定去——"话喊到一半，卡壳了。具体干了啥？她没证据。
但那没说出来的半截话，像颗臭弹，把刚刚还算和谐的气氛炸得乌烟瘴气。
"哗——"整个学习班，炸锅了。
惊愕、猜疑、看热闹的兴奋......各种表情在人们脸上绽放。
马主任的脸瞬间黑成锅底，重重一拍桌子："王秀兰同志！你胡咧咧啥！注意影响！
"林秀坐在风暴眼，缓缓抬起头。她没有看气得浑身筛糠的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