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灰墙掉下来的粉末钻进指甲缝时，林砚正刻下第三十七道痕。
铁窗透进来的光斜斜切过墙面，把那道新添的刻痕照得发白。
他的指甲缝里早就嵌满了墙灰，黑黢黢的像永远洗不掉的污渍，左手虎口处还留着昨天被看守用警棍戳出的淤青——就因为放风时他多看了两眼铁丝网外的麻雀。
“编号7304，发什么呆。”
皮鞋跟敲击水泥地的声音从走廊尽头传来，林砚迅速将右手背到身后。
指甲缝里的墙灰被攥进掌心，混着汗黏成一团。
他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磨得发亮的布鞋鞋尖上，那是双深蓝色的布鞋，裤脚早己磨破，露出脚踝上一道浅褐色的疤——那是十五岁那年，为了追一只野猫摔在巷口石阶上留下的。
看守的脚步声停在他牢门前，铁栏杆被敲得“哐当”响。
“刚才在墙上划什么？”
林砚的喉结动了动。
他能闻到看守身上的烟味，混着劣质肥皂的气息，和记忆里父亲身上的味道有点像。
父亲总爱蹲在巷口的老槐树下抽烟，烟卷烧到尽头时，会用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揉他的头发，说“阿砚长大了要当律师，替咱老百姓说理”。
“没什么，队长。”
他的声音比自己想象中更哑，像被砂纸磨过，“墙上有虫子。”
看守嗤笑一声，钥匙串在他手里晃出刺耳的声响。
“虫子？
我看你是骨头痒了。”
警棍隔着栏杆戳了戳林砚的肩膀，“再过三天就是探视日，你那当教授的妈，这次该来送终了吧？”
林砚的肩膀猛地绷紧。
他抬起头，看守的脸在铁栅栏的阴影里显得格外模糊，只有嘴角那道疤清晰得像条蜈蚣——那是去年被一个死刑犯用磨尖的牙刷柄划的。
他忽然想起父亲葬礼那天，也是这样阴沉的天，母亲穿着黑色的旗袍，站在灵堂前接受吊唁，脸上没有一滴泪。
“她不会来的。”
林砚说。
看守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转身时皮鞋跟在地上碾出半圈白痕。
“也是，养出个杀人犯，换我也没脸来。”
脚步声渐渐远了，林砚才缓缓松开手。
掌心的墙灰己经结成硬块，他摊开手，看着那些灰黑色的印记，忽然想起案发那天晚上的雨。
雨下得很大，打在车窗上噼啪作响，副驾驶座上的男人胸口插着把刀，鲜血顺着真皮座椅的纹路往下淌，像极了母亲旗袍上绣的缠枝莲。
他重新举起右手，指甲在第三十七道刻痕旁边慢慢摸索。
那里有块墙皮是松的，用指甲抠开，能看到里面藏着一小片纸——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上面用烧焦的火柴头写着三个字：陈默救。
那是上周放风时，隔壁牢房的老陈塞给他的。
老陈是个盗窃犯，据说偷过市长家的古董花瓶，明天就要被转移到别的监区了。
塞纸条时，老陈的手抖得厉害，浑浊的眼睛里全是恐惧，“他们要杀我，7304，只有陈默能救你……也能救我……”陈默是谁？
林砚不知道。
他只知道整个监狱里，姓陈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食堂做饭的老陈，总爱在粥里多给他盛半勺咸菜；另一个是狱警陈队长，据说曾在警校拿过射击冠军，左手手腕上有块月牙形的疤。
走廊里的灯忽明忽暗，灯泡接触不良的滋滋声像只蚊子在耳边盘旋。
林砚用指甲一点点把松动的墙皮塞回去，将那片纸藏得更深。
他数过，从第一道刻痕到现在，己经三十七天了。
三十七天前，法官敲下法槌的声音还响在耳边，“被告人林砚，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缓期执行……”他当时喊了什么来着？
好像是“我没杀他”，又好像什么都没喊。
母亲坐在旁听席第一排，手里紧紧攥着一条白色的手帕，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铁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走廊里的灯彻底灭了。
林砚摸黑躺到硬板床上，床垫子发出“咯吱”的声响。
他能听到隔壁牢房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是那个因为“反革命”被关进来的老教授，据说年轻时翻译过泰戈尔的诗。
黑暗中，他又开始数那些刻痕。
第一道刻痕是判决下来那天刻的，第二道是母亲第一次没来探视的那天，第三道是他发现囚服领口的线头可以拆下来当笔……第三十七道，是今天。
指尖无意识地在墙上摩挲，忽然触到一道极浅的刻痕。
那道痕比他刻的所有痕迹都浅，像是用指甲轻轻划的，藏在第三十六道和三十七道中间。
林砚的心猛地一跳，他凑近墙面，鼻尖几乎贴到冰冷的石灰上。
那不是他刻的。
这面墙在他入狱前就有人住过，据说上一个住在这里的人，在行刑前一天用磨尖的牙刷柄割了腕。
林砚忽然想起看守们闲聊时说的话，说那人死的时候眼睛睁得很大，手里攥着半张照片，照片上是个穿校服的女孩。
他用指甲顺着那道浅痕慢慢划，忽然摸到一个微小的凹陷。
那是个圆形的小坑，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戳过。
林砚闭上眼睛，指尖的触感渐渐清晰——那不是坑，是个字。
一个“默”字。
走廊里的应急灯忽然亮了，惨白色的光透过铁窗照进来，刚好落在那面墙上。
林砚看着自己刻下的三十七道痕，忽然发现那些横七竖八的刻痕里，藏着无数个细小的“默”字，像无数只眼睛，正从墙缝里静静地看着他。
他猛地后退一步，撞到身后的床架。
床板发出“哐当”一声响，惊得走廊里的夜枭叫了起来。
林砚捂住嘴，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像要炸开——他忽然明白老陈为什么要写“陈默救”，也忽然明白母亲为什么从来不在探视日出现。
墙皮簌簌地往下掉灰，落在他的手背上，凉得像冰。
林砚重新举起右手，指甲在第三十七道刻痕旁边，用力划下第三十八道。
这一次，他刻得格外深，石灰粉末簌簌落下，在床板上积成一小堆，像座小小的坟墓。
窗外的风穿过铁丝网，发出呜呜的声响。
林砚蜷缩在硬板床上，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在空荡的牢房里回荡。
他知道，从明天起，刻痕不仅要记日子，还要记别的东西——比如陈队长每天巡逻的时间，比如食堂老陈切菜时刀落在砧板上的节奏，比如那些藏在墙缝里的、无声的呼救。
黑暗中，他攥紧了藏着纸条的那只手。
指甲缝里的墙灰嵌得更深了，像要长进肉里，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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