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头七那晚,棺材里传来抓挠声:“饿啊…”奶奶平静地说:“该喂你爷爷了。
”第二天她将舌头伸进灶眼,活活烧死了自己。第四天,爷爷在棺材里抱怨:“老的肉柴,
咬不动…要吃胖子,肥肉香。”父亲是村里唯一的胖子,他也死了。黑暗中,
母亲突然抓住我的手:“轮到我们喂他了…”01棺材里那声响,像钝刀在刮我骨头。
“饿啊……”声音拖得又长又粘,带着泥土深处的阴冷,丝丝缕缕钻进耳朵缝里,
直往脑髓深处爬。我浑身汗毛瞬间倒立,脊背像被泼了一盆刚融化的雪水,
激得我猛地一哆嗦。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剧烈地晃动,
把我和奶奶枯瘦的影子拉扯得忽长忽短,如同两个在幽冥边缘挣扎的鬼魂。
爷爷躺进那口刷了劣质黑漆的薄皮棺材,今天是头七。他走的时候,
只剩下一把轻飘飘的柴禾,眼窝深陷得能放进两个铜钱。说是饿死的,那年月,
村里谁家不是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可爷爷的饿,似乎格外不同,格外深,
深得像他坟头刚挖下去的那个坑。声音就是从棺材里传来的。笃,
笃笃…然后是那声让人血液都要冻结的“饿啊……”我僵在原地,手脚冰凉,
牙齿不受控制地上下磕碰,发出细微的咯咯声。我死死盯着那口棺材,
黑漆漆的木头像一张沉默的、等待吞噬的大口。那抓挠声,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执着,
像是有什么东西正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想从里面刨开一条生路,或者,一条通往我们的路。
奶奶的反应却像一口枯了百年的老井。她坐在靠墙的小板凳上,手里还捏着一把半干的艾草,
原本是要熏熏屋子里的浊气的。听到那棺材里的动静,她布满沟壑的脸上连一丝波纹都没起。
浑浊的老眼定定地看着那口黑棺,眼神空洞得可怕。她只是极其缓慢地,
把手里那把艾草放到脚边的地上,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
舔舐着浑浊的玻璃罩,在奶奶木刻般的脸上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她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
干瘪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朽木:“该喂你爷爷了。”声音不大,
却像冰锥一样凿穿了我仅存的一点侥幸。喂?拿什么喂?我脑子里嗡嗡作响,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爷爷已经死了!躺在棺材里了!可那声音,那抓挠声,还在继续,
像冰冷的指甲刮擦着我的神经。奶奶说完那句,就不再言语。她枯瘦的身子佝偻着,
像一截被风霜彻底榨干水分的朽木。她不再看那口棺材,也不看我,
只是望着灶房黑洞洞的门框。灶房里,冰冷的灶台像个巨大的沉默怪兽,张着黑黢黢的嘴。
那里面,只有昨夜留下的、早已冰冷的灰烬。一种无法言喻的巨大恐惧猛地攫住了我。
不是对棺材里那个声音的恐惧,而是对奶奶此刻死寂般的平静的恐惧。那平静下,
似乎正酝酿着某种我无法理解、更无法承受的可怕风暴。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激起一小片呛人的尘土。那一晚,我蜷缩在墙角冰冷的草堆里,
裹着破旧的薄被,眼睛睁得生疼,死死盯着那口停在屋子中央的黑棺。油灯早已熄灭,
屋子里沉入一片粘稠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只有那声音,那“笃…笃笃…”的抓挠声,
如同跗骨之蛆,清晰地、固执地、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渴望,在死寂的夜里回荡。
每一次抓挠,都像是刮在我紧绷的心弦上。爷爷在里面,他还在里面“饿”着。黑暗中,
奶奶的方向没有任何声息,连呼吸都微不可闻。她像一块石头,
一块浸泡在无边恐惧和冰冷决心里的石头。我不知道她是否醒着,
是否也在听着那催命的抓挠声。巨大的未知和冰冷的恐惧像沉重的磨盘,
一点点碾碎我的意识,最终,无边的黑暗和极度的疲惫还是吞噬了我。不知过了多久,
一种奇异的、难以形容的气味钻入我的鼻孔,硬生生把我从昏沉的浅眠中拽了出来。
不是饭菜香,不是柴火味,也不是泥土的腥气。
那是一种……一种混合着焦糊、油脂和某种蛋白质烧焦的、极其怪诞的味道。浓烈,霸道,
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感,死死堵在喉咙口。我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
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胸口生疼。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般窜入脑海。
我猛地掀开身上那床仿佛有千斤重的薄被,手脚并用地从草堆里爬起来,
跌跌撞撞地扑向灶房的方向。灶房的门虚掩着,
那股无法形容的焦糊味正是从门缝里汹涌地钻出来,浓得化不开。我颤抖着手,
猛地推开门——灶膛口一片刺目的猩红!不是燃烧的火焰,
而是……而是某种东西在猛烈燃烧后残留的、暗红色的余烬,像一块巨大的、灼热的炭。
灶口附近的泥地上,散落着一小撮一小撮蜷曲的、焦黑的……毛发?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灶台前的地面上。那里,蜷缩着一个佝偻的、小小的身影。是奶奶。
她以一种极其扭曲、极其诡异的姿势扑在地上,
整个头脸都深深埋进了那个黑洞洞、还冒着缕缕青烟的灶眼!她的身体微微抽搐着,
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在做最后的挣扎。一股股浓得发黑、带着刺鼻焦臭的烟,
正从灶膛深处和她头颅相接的地方丝丝缕缕地冒出来,盘旋上升,
融入灶房低矮的、被油烟熏得漆黑的房梁。“奶奶!”我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
声音哑得不像自己。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恶心感瞬间攫住了我。我双腿一软,
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胃里翻江倒海,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
只有灼烧般的酸水涌上喉咙。我眼睁睁地看着奶奶最后那点细微的抽搐也彻底停止了。
她的身体僵硬下来,像一块烧焦的木炭。那股混合着焦肉和油脂的恐怖气味,彻底弥漫开来,
霸道地占据了这个狭小空间的每一丝空气。她真的把自己“喂”了。
以一种最惨烈、最无法想象的方式。用她的舌头,探进了那个冰冷的灶眼,点燃了自己。
为了平息棺材里那个……“饿”?灶膛里那点暗红色的余烬,终于不甘心地彻底暗了下去,
只留下死寂的灰白和依旧弥漫不散的焦臭。我瘫坐在冰冷的地上,
看着奶奶那具蜷缩在灶台下的、焦黑的躯体,脑子一片空白,
只剩下无边的冰冷和巨大的空洞。时间仿佛凝固了,又好像只是我的感知彻底麻木了。
直到第三天头上,帮忙料理后事的几个本家叔伯,带着一身寒气进了门。
他们沉默地扫了一眼灶台方向,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
只有一种深深的、沉重的疲惫和认命。几个人动作麻利地扯下门板,
铺上家里仅剩的半张破草席,将奶奶蜷缩焦黑的尸体小心地抬上去。那姿态僵硬而古怪,
像一段被烈火焚烧过的枯树根。他们抬着门板出去了。没有人说话,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还有那口依旧停在屋子中央的、沉默的黑棺。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奶奶不在了,
连带着她最后那点令人心碎的平静也消失了。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粗重的呼吸声,
还有……那口棺材。我缩在昨天待过的墙角草堆里,裹紧了身上那床又薄又硬的破被。
寒冷像是无数根细小的冰针,从四面八方扎进骨头缝里。
油灯的火苗被门缝里灌进来的冷风吹得东倒西歪,光影在墙壁上疯狂地舞动,
像一群张牙舞爪的鬼魅。棺材静静地停在那里,
黑漆漆的木板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油腻腻的光泽。它像一个巨大的、深不可测的谜,
一个吞噬了奶奶的怪物。爷爷还在里面吗?
那个说“饿”的声音……就在这念头刚冒出来的瞬间,棺材里猛地传出一声闷响!咚!
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在里面狠狠撞了一下棺木内壁。紧接着,
是比头七那晚更加清晰、更加急促的抓挠声!嗤啦…嗤啦…指甲刮过粗糙木板的声响,
尖利得让人头皮发麻。我像被冻僵的鱼,连呼吸都停滞了。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
又在瞬间被冻结。抓挠声持续了几秒,然后突兀地停下了。死寂重新笼罩,比之前更加沉重,
更加粘稠。就在我以为它结束了的时候,那个声音,
那个我永远无法忘记的、带着泥土腥气和无尽饥渴的声音,再次从棺材板的缝隙里,
丝丝缕缕地渗了出来:“老的……肉柴……咬……咬不动……”声音断断续续,
带着一种极其不满的、近乎抱怨的腔调,像一个挑剔的食客在评价一盘不合胃口的菜。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膜。短暂的停顿,如同暴风雨前最后的死寂。紧接着,
那个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贪婪和急切,清晰地吐出后半句:“要吃胖子!
……肥肉……香!”轰!我的脑子像被重锤狠狠砸中,瞬间一片空白。
所有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心脏,又在下一秒被冻结在那里,沉甸甸地坠着,
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胖子……肥肉……这两个词像淬了毒的钩子,
瞬间钩住了我全部的恐惧!村子里,谁最胖?那个画面不受控制地撞进脑海——父亲!
那张总是带着憨厚笑容的圆脸,那副因为常年下地劳作、骨架粗大却依旧被贫穷磨得精瘦,
唯独肚子因为长期的饥饿浮肿而显得格外突出的身体!在常年面黄肌瘦的村子里,
父亲那点因为饥饿浮肿而显得“胖”的肚子,成了此刻最刺眼、最致命的标记!
“不……”一声破碎的呜咽卡在喉咙里,我死死咬住下唇,咸腥的铁锈味瞬间弥漫开来。
身体筛糠般抖得厉害,冰冷的汗水浸透了里衣,粘腻地贴在背上。我蜷缩起身体,
把脸深深埋进膝盖,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藏起来,
就能让那口该死的棺材、那里面索命的恶鬼看不见我,看不见父亲。吃了他?爷爷要吃了他?
那个把我扛在肩上,用粗糙的大手笨拙地给我扎小辫的父亲?那个在奶奶饿死、爷爷下葬后,
红着眼圈,默默地把家里最后半碗稀粥推给我和母亲,自己啃树皮的父亲?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我的心脏,越收越紧,痛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可在那冰冷的恐惧深处,一股微弱却滚烫的东西在挣扎、在燃烧——那是愤怒!
对棺材里那个贪得无厌、连自己血亲都不放过的恶鬼的愤怒!
那抓挠声和索要“胖子”的话语之后,棺材再次陷入了死寂。可这死寂,
比任何声音都更令人窒息。它像一块沉重的磨盘,压在我的胸口,也压在父亲和母亲的身上。
父亲从外面回来时,脸色灰败得吓人,像蒙了一层厚厚的土。他高大的身躯佝偻着,
脚步沉重得如同拖着千斤镣铐。他看也没看那口棺材,径直走到灶台边,
舀起一瓢冰冷刺骨的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水流顺着他胡子拉碴的下巴淌下来,
浸湿了洗得发白的旧褂子前襟。他喝完水,就那么呆呆地站在那里,
望着曾经摆放奶奶尸体的地方,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
母亲抱着刚满月、还在襁褓里熟睡的弟弟,缩在土炕最里面的角落。她低着头,
脸几乎埋进了弟弟小小的襁褓里,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弟弟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令人窒息的氛围,睡得很不安稳,小眉头紧紧皱着,
时不时发出几声微弱的哼唧。没有人说话。屋子里只有弟弟偶尔的哼唧声,
还有我们三个人粗重或压抑的呼吸声。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头顶。
那口黑漆漆的棺材,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审判者,矗立在屋子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