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上海沦陷前夜,我在海关钟楼顶撞见陌生军官。
他掰开我攥着栏杆的手:“小姐,跳下去容易,活着才需要勇气。
” 后来他总在舞会角落看我,指尖在酒杯上画我的侧影。 1949年解放前夕,
他隔着火车窗用口红写下名字:“去香港等我。” 我追着列车跌进月台血泊,
只抓住半截染血的领章。 1979年***回沪,
档案管理员递来茶杯:“陈启明同志牺牲于1949年5月27日。” 死亡证明背面,
是他用最后半管口红写的:“别等。”1979年的秋天,黄浦江裹着浑浊的泥沙,
迟缓地流向吴淞口。江风带着湿重的凉意,拂过江月白花白的鬓角。她倚在渡轮的栏杆上,
视线穿透稀薄的水汽,死死胶着在远处外滩那一片灰蒙蒙的轮廓线上。四十二年了。
她默默数着,从1937年那个被炮火映红的夏夜算起。四十二年的离别,四十二年的沉默,
四十二年的不敢回望,终于熬到了这归途的渡口。船缓缓靠上十六铺码头,
粗粝的缆绳被抛下,沉重的铁锚扎入江水深处,发出沉闷的声响,宣告着一段漂泊的终结。
江月白随着稀疏的人流踏上岸。眼前,是通往海关大楼那著名的、宽阔而漫长的花岗岩台阶。
一级,又一级,层层叠叠,在秋日午后微弱的阳光下,泛着冰冷而陈旧的光泽。她记得清楚,
一共二百零七级。当年数过,也和他一起走过。只是如今,
石阶的边角被时光和无数鞋底磨蚀得圆钝了,石缝里顽强地钻出几茎枯黄的野草,
在风里瑟瑟发抖。她深吸一口气,像要攀越一座高山,抬起有些僵硬的腿,踏上了第一级。
鞋跟敲在石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一级,两级……脚步缓慢而沉重,
每一步都牵扯着沉埋多年的记忆。台阶两侧,是宽阔的平台,再往外,便是车流稀疏的马路。
她的目光扫过,恍惚间,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夏夜。1937年7月末,空气闷热得令人窒息,
白天的暑气并未被夜色驱散,反而裹挟着一种粘稠的、令人不安的焦灼。
炮声从遥远的闸北方向传来,沉闷如滚雷,一阵紧过一阵,震得脚下的土地都在微微颤抖。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尘埃的呛人气息,还有隐隐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血腥味。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街头巷尾无声地蔓延。十七岁的江月白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旗袍,
独自一人登上了海关钟楼的顶层。风在这里变得猛烈,呼啸着灌进她的耳朵,
吹乱了她的额发。她紧紧抓住冰冷生锈的栏杆,身体向前倾着,
俯瞰着脚下被灯火勾勒出的、庞大而混乱的城市轮廓。远处,火光在黑暗中明灭,
那是战火在啃噬家园。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茫然攫住了她,未来像脚下深渊般黑暗。
跳下去,或许就能从这无边无际的窒息感中解脱?“小姐!
”一个低沉、略带沙哑的男声突然自身后响起,像一块石头投入死寂的水潭。她猛地一惊,
倏然回头。一个年轻军官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军装笔挺,
帽檐下的面容在昏暗的顶楼灯光里看不太真切,只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
清晰地映着远处炮火的红光,正牢牢地锁在她身上。他快步上前,
动作迅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一只手果断地越过她的肩膀,
紧紧抓住了她攀着栏杆的手腕,另一只手则用力按住了她的肩头。他的掌心滚烫,带着薄茧,
隔着薄薄的衣料,那份灼热和力量感清晰地传递过来,瞬间驱散了栏杆的冰凉。
“跳下去容易,”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呼啸的风声和远处沉闷的炮响,
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活着,才真正需要勇气。”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惊惶失措的脸,
语气斩钉截铁,“退后!”江月白被他眼中那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慑住了,几乎是本能地,
顺从地被他有力的手臂向后带离了危险的边缘。冰冷的栏杆离开了手心,
取而代之的是他掌心灼热的余温。“我叫陈启明,”他松开了钳制,后退半步,
目光依旧锐利地审视着她苍白的脸,“你呢?”“江……江月白。”她低声回答,
心脏还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江月白,”他重复了一遍,声音在风里显得很轻,“好名字。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方那片被火光撕裂的黑暗,“记住,只要还活着,就有明天。活着,
比什么都重要。”他的话语像烙铁,烫在她的心上。炮声陡然密集起来,
尖锐的呼啸声由远及近。陈启明脸色一变,几乎是下意识地,他猛地向前一步,
身体如同展开的屏障,瞬间将她严严实实地护在了身后。
动作快得只在江月白眼中留下一个军装挺括、肩背宽阔的剪影。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一声沉闷的巨响在不远处炸开!脚下的钟楼似乎都随之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浪裹挟着灼热的气流和呛人的硝烟扑面而来。碎玻璃如暴雨般倾泻而下,
噼里啪啦砸在离他们不远的地面上,闪烁着危险的寒光。巨大的冲击力让江月白站立不稳,
惊叫被卡在喉咙里,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一只坚实的手臂再次及时地箍住了她的腰,
将她牢牢稳住。硝烟弥漫,呛得她连连咳嗽,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透过朦胧的泪眼和弥漫的烟尘,她只看到他军帽的帽檐被气浪掀歪了一点,
侧脸紧绷的线条在爆炸瞬间闪烁的火光中显得异常冷硬。“快走!”他低喝一声,
声音在爆炸的余音中依然清晰有力,手臂用力一带,几乎是半推半扶地拥着她,
迅速而敏捷地冲向下楼的狭窄楼梯口。楼梯间更加昏暗,只有应急灯发出幽微的光。
他挡在她身前,步伐沉稳,每一次落脚都踩在台阶边缘最稳固的位置,为她扫清障碍。
他的手始终虚扶在她身侧,像一个无声的护卫。楼下传来混乱的哭喊和奔跑声。
当他们终于冲出海关大楼沉重的门厅,融入街上仓惶奔逃的人流时,陈启明迅速环顾四周,
然后果断地指向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往那边走!避开大路!”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江月白惊魂未定,下意识地点头,刚想迈步,手臂却被他轻轻拉住。
他飞快地从军装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和一小片硬纸,就着远处火光映照的微光,
迅速写下一行字。他撕下那窄窄的纸条,塞进她冰凉的手心。他的手指很烫,
触碰到她冰凉的皮肤,留下清晰的灼痕。“收好!拿着这个,去这个地址找林妈!
告诉她是我让你去的!她会照顾你!快走!”他语速极快,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混乱的街道,
像在警惕着随时可能降临的危险,“别回头!一直走!”江月白握紧那张带着他体温的纸条,
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她深深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仿佛要将这昏暗光线中挺拔的身影刻进心底。然后,她猛地转身,汇入了奔逃的人潮,
朝着他指引的方向跑去。跑出很远,在一个相对安全的拐角,她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滚滚的烟尘和混乱的人群中,那个穿着笔挺军装的身影依旧清晰地伫立在海关大楼的门廊下,
像一座沉默的礁石,正目送着她的方向。隔着喧嚣和硝烟,隔着仓惶奔逃的无数身影,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阻隔,稳稳地落在她身上。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后来,
在租界一些不得不去的应酬场合,江月白总能在喧嚣舞池的边缘发现那个身影。陈启明。
他常常独自一人,背靠着厚重的丝绒窗帘或冰凉的大理石柱,手里端着一杯几乎不见少的酒。
水晶吊灯璀璨的光芒在他深色的军装上跳跃,却照不进他眼底沉沉的暗色。
他的目光并不总是追随着她,但每当她不经意地望过去,
十有***能撞上那两道沉静专注的视线。他没有靠近,
只是隔着衣香鬓影、旋转的人流和弥漫的雪茄烟雾,静静地望着。
有时是在她与人交谈时微微侧首的瞬间,有时是她低头整理裙摆的片刻。
那目光里没有侵略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她无法忽略。有一次,
她和一个女伴坐在角落的沙发上小憩,目光掠过舞池边缘,恰好捕捉到他。他正微微低着头,
右手食指的指尖无意识地沿着手中高脚杯光滑的杯壁,缓慢地、一圈又一圈地滑动着。
杯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随着他指尖的移动,留下短暂而湿润的轨迹。
那轨迹……江月白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那并非随意的涂抹,那隐约的线条轮廓,
分明勾勒出一个低垂的侧脸——饱满的额头,小巧挺直的鼻尖,微微抿起的唇线,
还有那垂落颈侧、被灯光映出一圈绒边的发丝……那是她的侧影。
她像被那无形的目光烫了一下,慌忙转开视线,端起面前的果汁掩饰性地喝了一口,
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却压不住脸颊悄然升起的热意。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窥视,
指尖的动作顿住,抬起眼,隔着晃动的人影,朝她望来。嘴角似乎极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像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漾开若有若无的涟漪。江月白只觉得脸上更热了,再也坐不住,
拉起身边的女伴,低声说要去露台透透气,几乎是有些狼狈地逃离了那片角落。
露台上的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吹拂着她发烫的脸颊。她靠在冰凉的铁艺栏杆上,
望着远处租界外沉沉的夜色,心跳依然无法平复。指尖下意识地抚过自己颈侧的发丝,
仿佛还能感受到他目光烙下的温度,以及那杯壁上无声勾勒出的、属于她的线条。
一种隐秘的、无法言说的悸动,在心底悄然蔓延开来。这无声的凝望,
成了动荡岁月里唯一确定的光源。1949年暮春,上海的天空灰蒙蒙的,
空气里漂浮着炮火过后的硫磺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大战将至的凝重。
黄浦江码头附近的一个临时军用站台上,人群像被惊扰的蚁穴,混乱不堪。
士兵们扛着枪械和行李,在军官急促的呼喝声中跌跌撞撞地挤向敞开的闷罐车车门。
人尖锐的哭喊、孩童受惊的啼哭、男人粗哑的咒骂和铁轨摩擦发出的刺耳尖啸声交织在一起,
汇成一片末日般的喧嚣。江月白穿着一件半旧的驼色大衣,
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不大的藤编手提箱,在拥挤推搡的人潮中奋力向前。
她的目光焦急地在攒动的人头和晃动的军帽间搜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终于,
她的视线越过几个扛着木箱的士兵,捕捉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陈启明站在一列即将启动的火车旁。他穿着笔挺的军常服,没有戴军帽,
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他显然也在找她,目光焦灼地在混乱的人流中扫视。
当他们的视线终于在空中交汇的刹那,他眼中瞬间爆发出明亮的光彩,
那份急切几乎要燃烧起来。“月白!这边!”他奋力拨开挡在身前的人,声音穿透嘈杂,
带着不容错辨的急切和巨大的决心。他挤到紧闭的车窗前,用力拍打着厚厚的玻璃。
江月白用尽全身力气朝他挤过去,人潮像粘稠的泥沼,每一步都异常艰难。距离在缩短,
她能看到他脸上混合着焦虑、不舍和某种决绝的神情。他拍打着车窗,
指向站台尽头一个堆满麻袋的角落方向,嘴唇急切地开合着,似乎在吼着什么,
但站台上巨大的噪音像一堵无形的墙,将他的话语彻底吞噬。
他猛地意识到声音无法穿透这厚重的玻璃。情急之下,
他毫不犹豫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管东西——不是笔,
而是一管小巧的、在混乱光线中依然能看出是艳红色的口红。他拧开盖子,旋出膏体,
就用那抹浓烈的红,在布满灰尘和污渍的车窗玻璃上,一笔一划,重重地书写起来!
江月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顾一切地推开挡路的人,终于扑到了车窗前。隔着冰冷的玻璃,
她看清了那鲜红刺目的三个字:“去香港!”写完这三个字,他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仿佛要将所有的嘱托和希望都灌注进去,飞快地在后面又加上了两个更小的字:“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