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潮湿的初遇梅雨季的江南总像被泡在水里,青石板路渗出墨色的光。
万顺拖着行李箱站在巷口时,雨丝正斜斜地织着网,
把"晚香弄"那块斑驳的木牌晕成了淡青色。他刚结束三个月的海上漂泊,
帆布包里还裹着咸腥的海风,此刻却要钻进这迷宫似的老巷,替导师整理故去的藏书。
"小心脚下。"女声像被雨水洗过,清凌凌地撞进耳朵。万顺低头,
看见自己的鞋底正碾过一滩积水,水花溅向旁边的竹篮——里面码着整整齐齐的白兰花,
翠绿的花萼上还凝着水珠。撑着油纸伞的姑娘往后退了半步,素色旗袍的下摆扫过青石板,
带起细碎的声响。她头发挽成松松的髻,几缕湿发贴在颊边,
眼睛亮得像浸在溪水里的黑曜石。"抱歉。"万顺慌忙拎起箱子,
金属轮轴在石板上划出刺耳的声线。他注意到姑娘竹篮把手上挂着的纸牌,
字迹娟秀:"晚香弄李芳,白兰花三分钱一串"。李芳没说话,只是蹲下身,
用指尖轻轻拂去花瓣上的泥点。她的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指腹泛着常年劳作的薄红。
雨珠顺着油纸伞的边缘滚落,在她脚边积成小小的水洼,映出半截蓝布衫的影子。
"要一串吗?"她忽然抬头,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雨后的花最香,
能压一压梅雨季的潮气。"万顺喉结动了动。他自小在海边长大,见惯了惊涛骇浪,
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撞得有些发懵。他掏钱买下两串,李芳用细棉线仔细系好,
递过来时指尖不经意碰到他的掌心,像落了片带着凉意的花瓣。"顾先生家在最里头,
"她抬手往巷深处指了指,"红漆门,门环是铜的,很好认。就是台阶滑,您慢些走。
"万顺道谢的话还没出口,她已经提着竹篮转身,油纸伞在雨幕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蓝布衫的背影很快融进巷弄的褶皱里,只留下若有若无的兰花香,混着潮湿的泥土气息,
缠上他的帆布包。顾先生的老宅比想象中更幽深。推开那扇红漆木门时,
铁锈的门轴发出悠长的吱呀声,惊飞了门楣上栖息的雨燕。客厅中央摆着一张酸枝木八仙桌,
桌腿缠着一圈圈蛛网,墙角的座钟指针停在三点十七分,仿佛时间在这里凝固了许多年。
藏书室在二楼,楼梯踏板被岁月磨得发亮。万顺推开门,
瞬间被扑面而来的旧书气息包裹——那是纸张的霉味、油墨的陈香,还有淡淡的樟木香气,
混合成一种属于过往的味道。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斜斜照进来,
在积灰的书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翻飞起舞。
他花了整整三天才把书籍分类整理好。每天清晨,总能听见楼下传来细碎的声响,
是李芳来给顾先生的旧宅送花。她从不打扰,只把白兰花挂在门把手上,
有时还会带来一小束艾草,说是能驱虫。第四天傍晚,万顺整理完最后一箱书,
发现窗外的雨停了。西天烧起绚烂的晚霞,给青瓦白墙镀上一层金红。他下楼时,
正撞见李芳把晾干的艾草捆成束,挂在门廊的挂钩上。"都整理完了?"她侧过头,
夕阳在她睫毛上跳跃。"嗯,"万顺走到她身边,"明天就该回去了。"李芳的动作顿了顿,
竹篮里的白兰花轻轻晃动。"那...恭喜你完工。"她声音低了些,像怕惊扰了什么。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檐角滴落的水珠敲打着青石板,发出单调的声响。
万顺忽然注意到她手腕上的银镯子,款式很旧,上面刻着细密的缠枝纹,
随着她的动作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叮当声。"这个..."他指着镯子刚要开口,
巷口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穿着黑色绸衫的男人快步走来,油亮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看见李芳时,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芳儿,跟我回去!"男人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跟你说过多少次,别来这种地方抛头露面!"李芳的脸色瞬间白了,
她下意识地把竹篮往身后藏,手指紧紧攥着篮沿,指节泛白。"表哥,
我...我只是来送花。""送花?"男人冷笑一声,目光扫过万顺,
带着明显的审视和敌意,"顾老头都走了多久了,还来送花?我看你是找借口出来野!
""你别胡说!"李芳的声音发颤,却带着一丝倔强,
"晚香弄的街坊都要我的花...""够了!"男人粗暴地抓住她的手腕,
银镯子硌在两人之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跟我回家,不然让舅舅知道了,有你好果子吃!
"李芳疼得蹙眉,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说话。万顺看着她手腕上迅速泛起的红痕,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这位先生,"他上前一步,"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男人猛地转头,眼神像淬了冰:"你是谁?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我是顾先生的学生,
"万顺迎上他的目光,"来整理先生的藏书。"男人上下打量他一番,
嘴角撇出轻蔑的笑:"原来是个穷酸书生。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也敢管我们李家的家事?
"李芳突然用力挣开男人的手,往后退了半步,撞进万顺怀里。
她身上的兰花香混着雨水的清冽,瞬间灌满了万顺的鼻腔。"表哥,你太过分了!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我卖花是凭自己的本事吃饭,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男人愣住了,大概没料到一向温顺的李芳会反抗。趁着他失神的瞬间,
李芳抓起竹篮就往巷口跑,素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里。男人骂了句脏话,
狠狠瞪了万顺一眼,也追了上去。万顺站在原地,掌心还残留着李芳刚才撞过来时的触感,
像一片羽毛轻轻拂过,却留下滚烫的印记。门把手上的白兰花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香气弥漫开来,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第二章,
生锈的承诺回到学校的日子变得格外漫长。图书馆的古籍室里,
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洒在摊开的线装书上,万顺却频频走神。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
闻到的不是油墨香,而是白兰花的清芬;窗外的雨声敲打着玻璃,
总让他想起晚香弄青石板上的水洼,还有那个穿着蓝布衫的姑娘。他托导师打听李芳的消息,
得到的回复却很模糊。只知道她是顾先生远房亲戚的女儿,父母早逝,跟着舅舅过活。
那位舅舅是镇上的绸缎庄老板,一心想把她嫁给自己的儿子,也就是那天在巷口遇见的表哥。
"那家人思想封建得很,"导师呷了口茶,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同情,
"听说李姑娘性子烈,不愿意认命,常跟家里闹矛盾。"万顺的心沉了沉。
他想起李芳攥紧竹篮的样子,想起她手腕上的银镯子,想起她跑开时飘动的衣角。
那个看似温顺的姑娘,骨子里藏着怎样的倔强?半个月后,学校放了暑假。
万顺没回海边的家,而是买了去晚香弄的车票。他没告诉任何人,包括自己——这次回去,
究竟是为了什么。晚香弄的夏天比城里更闷热,蝉鸣在老槐树的枝叶间炸开,
黏稠的空气里浮动着栀子花的甜香。万顺走到顾先生的老宅前,红漆门紧闭着,
门把手上空荡荡的,没有熟悉的白兰花。他在巷口徘徊了两天,都没见到李芳的身影。
卖早点的阿婆说,李家姑娘很久没来这边了,听说被家里禁足了,
绸缎庄的小伙计看她看得紧。"可惜了那姑娘的手艺,"阿婆叹着气,往油锅里丢了个面窝,
"她编的花绳最巧,白兰花在她手里能开三天不谢。"第三天清晨,万顺正准备离开,
忽然听见巷口传来争执声。他快步走过去,看见李芳被两个伙计模样的人拦着,
竹篮掉在地上,白兰花散了一地。"让开!"李芳的声音带着怒气,头发有些散乱,
鬓角的银簪歪在一边,"我去给张太太送花,耽误了时辰你们赔得起吗?""少奶奶说了,
您不能再出去抛头露面。"一个伙计面无表情地说,伸手去抓她的胳膊。万顺的心猛地揪紧,
几步冲上去把李芳护在身后。"住手!"伙计们愣了一下,认出他是上次那个书生,
脸色沉了下来。"又是你?我们李家的家事,外人少管!""家事?
"万顺看着地上被踩烂的白兰花,声音冷了几分,"家事就可以强人所难?
就可以糟蹋别人的心血?"争执引来了围观的街坊。有人指指点点,有人低声议论,
绸缎庄的伙计有些骑虎难下。就在这时,巷口传来咳嗽声,李芳的舅舅拄着拐杖站在那里,
脸色铁青。"反了反了!"老头气得浑身发抖,拐杖笃笃地敲着地面,
"还不快把这个伤风败俗的丫头给我拖回去!"李芳猛地从万顺身后站出来,挺直了脊背。
"舅舅,我不回去。"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我卖花是正经营生,没偷没抢,
凭什么不能出门?""你还敢顶嘴!"老头气得拐杖都歪了,"我告诉你李芳,
下个月你就给我嫁去王家!彩礼我都收了,由不得你胡闹!""王家?"李芳脸色煞白,
连连后退,"就是那个开**的王老板?我不嫁!""由不得你!"老头怒喝着上前,
扬手就要打下去。万顺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老先生,婚姻大事岂能如此儿戏?
"老头甩开他的手,恶狠狠地瞪着他:"我李家的事,轮得到你一个外乡人插嘴?
我看你就是来勾引我家芳儿的!来人啊,把这个无赖给我赶出去!"伙计们围了上来,
推搡着要把万顺赶走。混乱中,万顺感觉有人塞给自己一个温热的东西,低头一看,
是李芳的银镯子,上面还留着她的体温。"别再来了。"她的声音混在嘈杂的人声里,
轻得像一声叹息,"忘了晚香弄,忘了我。"万顺被推出巷口时,手心紧紧攥着那只银镯子,
冰凉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他回头望去,看见李芳被强行拉进一扇黑漆大门,
蓝布衫的衣角在门后一闪,就彻底消失了。那天下午,万顺坐在江边的石阶上,
看着浑浊的江水滚滚东流。银镯子在指间转着圈,缠枝纹硌着皮肤,像无数细小的针。
他想起李芳递给他白兰花时的笑容,想起她拂去花瓣上泥点的专注,
想起她被表哥抓住手腕时倔强的眼神。他不能就这么走了。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
就像藤蔓一样疯狂生长,缠住了他的心脏。晚上,万顺悄悄潜回晚香弄。
李家的绸缎庄后院有棵老榆树,枝桠伸到围墙外。他借着月光爬上树,
看见院子角落里有间小小的厢房,窗纸上映着一个清瘦的影子。他轻轻敲了敲窗棂,
里面的影子猛地顿住。过了好一会儿,窗户被推开一条缝,露出李芳带着泪痕的脸。
"你怎么还没走?"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惊慌和责备。"我来带你走。
"万顺的声音在夜风中微微发颤,"我知道这很荒唐,但我不能看着你跳进火坑。
"李芳的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像盛着一汪秋水。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不行,我走了,舅舅会找你麻烦的。""我不怕。
"万顺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是他用海边捡来的贝壳打磨成的小玩意,像一朵小小的白兰花,
"我知道这很突然,但我...""别说了。"李芳捂住他的嘴,指腹的薄茧蹭过他的唇,
"你快走吧,被人发现就糟了。"她的指尖带着淡淡的兰花香,
万顺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酸又胀。他抓住她的手,把贝壳花塞进她掌心。"三天后,
我在码头等你。如果你想走,就来找我。"李芳的手指蜷缩起来,紧紧攥着那个贝壳花,
指节泛白。她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用力闭上了眼睛。万顺跳下树时,
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呜咽声,像被揉碎的月光,散落在寂静的庭院里。接下来的三天,
万顺在码头附近的客栈住了下来。他每天都去江边等,看着来来往往的船只,
心里像被江水浸泡着,又酸又涩。他不知道李芳会不会来,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究竟是救人,
还是把她推向更深的深渊。第三天傍晚,夕阳把江面染成一片金红。
开往上海的客轮鸣着汽笛,缓缓驶离码头。万顺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指尖的银镯子被摩挲得发亮——他那天情急之下,竟忘了把镯子还给她。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回头一看,李芳正沿着江堤跑来,
蓝布衫被风吹得鼓鼓的,发髻散了,几缕头发飘在脸上。她跑到他面前,气喘吁吁,
胸口剧烈起伏着。"我...我来了。"万顺看着她沾满尘土的布鞋,
看着她手里紧紧攥着的小包袱,突然说不出话来。江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
上面渗着细密的汗珠。"他们...发现了吗?"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李芳点点头,
嘴角却扬起一抹释然的笑:"我把王老板送来的聘礼都扔了,还砸了舅舅最宝贝的砚台。
"她从怀里掏出那个贝壳花,已经被摩挲得温润发亮,"这个,我很喜欢。"汽笛再次响起,
是最后一班去上海的船。万顺拉起她的手,银镯子在两人之间晃荡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上船吧。"他说。李芳望着滔滔江水,又回头看了看岸边模糊的灯火,
那里有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有她爱过也恨过的人。然后,她转过头,
眼神坚定地看着万顺。"好。"两人跑向码头时,李芳的银镯子一路叮当作响,
像一首仓促却欢快的歌,混着江风与汽笛,飘向未知的远方。第三章,
动荡的浮萍上海的秋天总带着湿冷的潮气。万顺在法租界租了间带阁楼的小屋,
楼下是间裁缝铺,老板娘是个和善的广东人,见李芳会摆弄花草,
就让她在铺子门口摆了个小花摊。日子过得清贫却安稳。万顺在报社找了份校对的工作,
每天晚上回来,总能看见阁楼的窗户亮着昏黄的灯,李芳坐在窗边,
借着灯光做纸花——真花太贵,她就用彩纸剪出各种花朵的样子,糊在细竹枝上,
竟也做得栩栩如生。"今天有位太太订了十朵牡丹,"她把做好的纸花***玻璃瓶,
眼睛亮晶晶的,"说要摆在新房里,图个吉利。"万顺走过去,从背后轻轻环住她的腰。
她的腰很细,隔着薄薄的棉布,能感受到骨骼的轮廓。"累不累?""不累,"李芳转过身,
把一朵纸做的白兰花别在他胸前,"比在晚香弄自由多了。"她的手艺渐渐有了名气,
附近的公馆都来找她订做纸花。有时她会收到一些旧衣服,改改补补就能穿,袖口磨破了,
就绣上几朵小花;领口松了,就缀上一排布制的盘扣。万顺看着她坐在灯下飞针走线的样子,
总觉得那些普通的布料在她手里,都被注入了温柔的灵魂。然而好景不长。冬天刚到,
报社因为刊登了抨击时局的文章被查封,万顺也丢了工作。雪下得最大那天,房东来催房租,
看着他们空空的米缸,摇着头叹了口气。"不是我不通情理,"他搓着冻得发红的手,
"这世道艰难,我也难啊。"万顺把自己的怀表当了,换了些米和煤球。晚上,
他坐在炉边烤火,看着李芳把最后一点布料做成一朵小小的梅花,忽然觉得很无力。
"对不起,"他低声说,"让你跟着我受苦了李芳正往梅枝上粘细雪似的棉絮,闻言手一顿,
棉絮飘落在炭盆里,瞬间蜷成焦黑的团。她转过脸时,睫毛上还沾着点白绒,像落了星子。
"说什么傻话。"她走过来蹲在炉边,伸手捂住他冻得发红的耳朵,
掌心的温度烫得他心尖发颤,"在晚香弄时,我连做梦都想有间自己的屋子,
能安安稳稳做纸花。现在不是都有了么?"万顺望着她映在火光里的侧脸,鼻梁秀气,
嘴角总带着点向上的弧度,仿佛再难的日子都能嚼出点甜来。他忽然想起码头那夜,
她攥着包袱站在江风里,眼里的光比江水还亮。"等开春,我就去找工作。
"他捉住她的手贴在脸上,粗糙的指腹蹭过她掌心的薄茧,"我去码头扛活也行,
总能让你吃饱饭。""我跟你一起去。"李芳立刻接话,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只护食的小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