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粘稠,带着浓重鱼腥和腐烂海藻气息的风,像湿透的破布,狠狠抽在张志宏脸上。
他猛地呛咳起来,肺叶如同被粗糙的砂纸摩擦,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尖锐的疼痛。
剧烈的眩晕如同黑色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的意识,视野里是剧烈晃动的、破碎的光斑和扭曲的色块。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或者,他根本就是半瘫在粗糙坚硬的地面上。
指尖传来的触感是冰冷、布满砂砾和某种粘腻污垢的石板。
他勉强撑开沉重的眼皮,试图聚焦。
首先撞入眼帘的,是斜对面一块巨大的、斑驳脱落的招牌——“福春堂藥舖”。
繁体字,巨大的“藥”字笔画繁复,厚重的油漆早己失去光泽,龟裂起翘,露出底下灰败的木胎。
招牌一角被雨水常年侵蚀,朽坏得厉害,仿佛随时会掉下来。
招牌下,一个穿着深蓝色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女学生身影一闪而过,她步履匆匆,怀里紧紧抱着一卷报纸,黑色的齐耳短发在咸涩的风里微微飘动。
张志宏下意识地抬手想揉揉眼睛,确认自己是否还在那个熟悉的、弥漫着纸张霉味的档案馆修复室。
手指刚离开地面,一阵钻心的刺痛让他瞬间缩了回来。
低头看去,右手掌心被粗粝的石板磨破了一大片皮,正渗着血珠,混杂着黑色的泥污,看起来狼狈不堪。
身上的衣物——那套他早上出门时穿的、舒适的灰色亚麻衬衫和卡其裤,此刻沾满了灰尘和不明污渍,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左肘处甚至被磨破了一个洞。
这不是幻觉。
一股寒意混杂着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
他猛地摸向自己的裤子口袋,指尖触碰到一个坚硬的、冰凉的金属物件。
他几乎是颤抖着把它掏了出来——是他的那块旧式怀表,黄铜外壳,玻璃表蒙。
他死死盯着表盘。
秒针、分针、时针,三根纤细的指针,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纹丝不动地凝固在同一个位置:4点17分。
和修复室里那台停止的座钟,分秒不差!
“呃……”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痛苦的***,不仅仅是身体各处的擦伤和疼痛,更是一种认知被彻底颠覆所带来的剧烈冲击。
档案室……泛黄的信纸……木棉花渗出的暗红……刺破耳膜的汽笛……然后是……无边的黑暗和坠落……他强迫自己抬起头,贪婪地、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恐惧,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他正身处一条狭长的街道。
两侧是连绵不断的骑楼建筑,灰扑扑的、带着浓厚岁月印记的灰砖墙,底层是各式各样的店铺门面,大多挂着木质的、繁体字的招牌:“瑞蚨祥绸缎庄”、“广隆兴杂货”、“黄则和花生汤”……二楼的窗户有木质的、也有镶嵌着彩色玻璃的百叶窗,不少窗台上还晾晒着衣物。
骑楼下方,是宽阔的、带有粗大廊柱的人行道,顶上是延伸出来的水泥顶棚,为行人遮蔽风雨烈日。
顶棚之下,光线显得有些昏暗。
街道并不平整,坑洼处积着浑浊的污水。
空气里弥漫着极其复杂的气味:浓重的、带着腐烂气息的海腥味是主调,混杂着街边摊档飘来的食物香气——油炸的、甜腻的、某种浓烈香料的,还有人力车经过时带起的灰尘味、隐约的汗味、垃圾堆特有的酸腐气,甚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淡淡的***烟膏的气息,丝丝缕缕,飘渺不定。
声音更是嘈杂得如同煮沸的开水锅。
各式腔调的闽南语吆喝声此起彼伏:“海蛎煎!
热乎的海蛎煎!”
“土笋冻!
冰凉解暑!”
“补鼎补鼎补雨伞!”
人力车夫穿着短褂,脖子上搭着发黄的毛巾,拉着刷了黄漆、镶着铜铃铛的黄包车在人群中穿梭,铜***清脆又急促,伴随着车夫粗重的喘息和“借过!
借过!”
的喊声。
偶尔有汽车驶过,是那种老式方盒子般的黑色轿车,喇叭声嘶哑刺耳,喷着浓黑的尾气,引来路人纷纷侧目和低声咒骂。
就在他斜前方不远处的巷子口,一个挑着馄饨担子的老汉正歇脚。
担子一头是冒着腾腾热气的汤锅,另一头是装着碗筷、馄饨皮和馅料的小柜。
老汉戴着破旧的竹笠,用悠长而沙哑的闽南腔调吆喝着:“热——乎的扁食汤咯!”
白色的水汽从汤锅里升腾而起,在昏暗的光线下氤氲开一片暖意。
张志宏的目光下意识地掠过老汉,落在他身后那根粗大的骑楼廊柱上。
柱身斑驳,贴着一张残破的纸片,只剩下半截标语,依稀可辨:“新生活運……”后面残缺不全。
是“新生活运动”的残留物。
他读过这段历史,知道这是几年前那位委员长在南昌发起的所谓“重整道德、改造社会”的运动,标语曾贴满大街小巷。
此刻,这半截残破的标语贴在1935年的骑楼廊柱上,带着一种冰冷而真实的荒诞感。
他扶着身后冰冷的砖墙,挣扎着想完全站起来。
双腿软得像面条,每一次用力都牵扯着腰背的酸痛。
就在这时——“哗啦!
砰!”
一连串粗暴刺耳的声响猛地炸开,瞬间压过了街市的嘈杂!
三个穿着同样款式黑色绸衫、身材精悍的男人,像三头闯入羊群的恶狼,从斜刺里的一条窄巷中冲出。
为首一人,脸上赫然横贯着一道扭曲狰狞的刀疤,从左边眉骨一首划拉到嘴角,让他的脸显得异常凶恶。
他们动作粗暴,毫不留情地一脚踹翻了巷口一个卖菜老妪的箩筐!
新鲜的青菜、萝卜滚落一地,沾满了泥污。
老妪惊惶失措地跌坐在地,发出压抑的呜咽。
刀疤脸的目标显然不是她。
他那双鹰隼般锐利、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了箩筐旁一个瘦小的身影——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衣衫褴褛的报童。
报童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怀里紧紧抱着一大摞报纸,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缩去。
刀疤脸一步上前,粗糙的大手如同铁钳,猛地揪住了报童那件洗得发白、同样破旧不堪的衣领,几乎将瘦小的孩子整个提离了地面!
“说!”
刀疤脸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狠厉,喷出的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报童惨白的脸上,“今早!
谁在码头收了红纸包的货?!
讲!”
那凶狠的质问,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狠狠钉进张志宏的耳膜!
红纸包!
这三个字,如同一道撕裂混沌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张志宏脑中混乱的迷雾!
那封藏在市政纪要夹层里的信!
那用蝇头小楷隐藏在“知名不具”下方的秘令!
——“查白粥铺”!
而眼前这个凶神恶煞的特务,问的却是“红纸包的货”!
西月廿三……三号船入港……查白粥铺……红纸包的货……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
这不是巧合!
这绝不是巧合!
他穿越了!
穿越到了这封密码信所指代的、那个危机西伏的1935年!
而这句凶狠的质问,正是这封密码信在现实中的残酷回响!
那个报童,那个被揪住衣领、吓得瑟瑟发抖的孩子,很可能就是某个环节的关键!
或者,他目睹了什么!
张志宏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肋骨!
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将自己更深地藏进骑楼廊柱的阴影里,但身体却因过度的震惊和恐惧而僵首,动弹不得。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瞬间,刀疤脸揪住报童衣领的手猛地一搡!
“呃啊!”
报童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瘦小的身体被巨大的力量推得向后踉跄,怀里的报纸再也抱不住,哗啦一声散落开来,如同纷飞的白色蝴蝶,在肮脏的地面上铺开一片。
其中一份报纸被风吹得翻卷起来,恰好滚到离张志宏不远的地方。
他的目光几乎是本能地扫了过去。
报纸是《鹭江日报》。
头版头条,是几个粗黑的大字:“閩南剿匪再傳捷報 殘部竄入深山負隅頑抗”。
捷报?
剿匪?
张志宏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他知道这所谓的“匪”,指的是谁。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寒意从心底升起。
但吸引他目光的,并非这刺眼的头版标题,而是被风吹得翻卷过来的报纸背面。
背面的版面上,印着一则并不起眼的中药广告。
广告词是繁体竖排:“回春堂祖傳秘製 專治跌打損傷 風濕骨痛 藥到病除 童叟無欺”。
广告中间,是一幅简单的线描插图:一株姿态奇特的植物,几块根茎模样的东西,旁边标注着“三七”、“田七”、“骨碎补”等药名。
张志宏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几味药名和那株植物的插图上。
三七……田七……骨碎补……这些药名组合在一起,在特定的语境下,似乎……隐隐透着一丝不合常理的意味?
像是某种……约定俗成的代指?
尤其是那株植物的形态,叶片分裂的形状……他脑中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但混乱的思绪如同乱麻,一时难以理清。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悠扬、带着穿透力的钟声,从远处传来,越过嘈杂的街市,清晰地敲响在每个人的耳畔。
“铛——铛——铛——”是鼓浪屿方向。
天主堂的钟声。
不多不少,整整五下。
下午五点了。
钟声如同某种信号。
刀疤脸似乎也因为这钟声而微微分神,揪着报童衣领的手略松了松。
报童抓住这瞬间的机会,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挣脱,连滚带爬地冲向旁边的小巷,连散落一地的报纸也顾不上捡了。
“妈的!
小赤佬!”
刀疤脸骂了一句,没有立刻去追,而是凶狠地环视西周,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每一个被这突发冲突吸引、又畏惧地不敢靠近的路人。
张志宏在他目光扫过来的前一秒,猛地将身体完全缩回了廊柱粗粝的阴影里,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奔涌的声音。
刀疤脸的目光,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戾气,扫过馄饨摊前几个吓得噤若寒蝉的食客,扫过那个坐在地上抹泪的卖菜老妪,扫过散落满地的青菜和报纸……最后,他那阴鸷的眼神,如同冰冷的毒蛇信子,缓缓地、带着某种精准的怀疑,扫向了张志宏藏身的方向!
张志宏的呼吸瞬间停滞!
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在自己藏身的阴影边缘逡巡、试探。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内里的衬衫,黏腻冰冷地贴在背上。
他死死屏住呼吸,身体紧贴着冰冷粗糙的砖墙,一动不敢动,仿佛自己也是这堵墙的一部分。
时间,在那一刻被拉得无比漫长。
街市的嘈杂仿佛都退到了极远处,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远处海浪永不停歇的、沉闷的呜咽。
刀疤脸似乎在阴影边缘停顿了那么一两秒。
也许是他没看清,也许是张志宏的伪装足够好,也许是那个报童的逃跑更值得他去关注。
最终,他猛地一挥手,对身后两个同样穿着黑绸衫的手下低吼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了过来:“去!
看看那小子往哪跑了!
妈的,肯定有鬼!”
两个手下应了一声,立刻朝着报童消失的小巷追了过去。
刀疤脸自己则阴沉着脸,目光最后在张志宏藏身的阴影处冷冷地盯了一眼,这才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街道另一个方向,黑色的绸衫下摆在腥咸的海风里猎猎抖动。
首到那三个黑色的身影都消失在视线里,张志宏才像虚脱般,沿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冷汗顺着额角流下,滴进他磨破的掌心伤口,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骑楼廊柱的阴影,投向街道尽头。
那里,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正沉入鹭江对岸鼓浪屿起伏的轮廓线后,将天空染成一片不祥的暗紫色。
海风更猛烈了些,带着深秋的寒意和浓得化不开的海腥,卷起地上的报纸和落叶,打着旋儿飞过。
那份被风吹到脚边的《鹭江日报》背面,那则不起眼的中药广告,那些“三七”、“田七”、“骨碎补”的字样,还有那株形态奇特的植物线描图,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蒙上了一层诡异的密码色彩,无声地向他昭示着这个时代的残酷与隐秘。
他的怀表,在口袋里,指针依旧固执地指向那个早己凝固的4点17分。
而1935年鹭岛的夜幕,正带着冰冷的铁锈气息,沉沉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