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雨是被风裹着来的。
沈清辞刚把一件藕荷色的香云纱旗袍穿好，就听见院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
她走到窗边推开条缝，雨丝斜斜地织下来，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昨晚还热热闹闹的虞美人，此刻都蔫头耷脑地垂着，倒显得墙根下的芭蕉叶愈发绿得发亮。
“这鬼天气，说变就变。”
王妈拿着扫帚在廊下扫积水，嘴里念叨着，“昨儿还说要晒被子呢。”
沈清辞缩回手，指尖沾了点凉意。
她对着镜子把头发重新挽了挽，这支点翠簪子是外婆给的，说是当年外公送的定情物，翡翠的叶片上镶着细碎的蓝羽，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辞辞，过来尝尝我新腌的梅子。”
外婆的声音从饭厅传来，带着点轻快的调子。
沈清辞走过去时，见八仙桌上摆着个白瓷坛子，外婆正用银簪子挑出颗青绿色的梅子。
雨敲在窗棂上，发出哒哒的声响，屋里的光线有点暗，外婆鬓角的银丝在朦胧的光里格外显眼。
“酸不酸？”
沈清辞挨着外婆坐下，看着她把梅子放进嘴里。
外婆咂咂嘴，眯起眼睛笑：“酸得正好，开胃。”
她把坛子往沈清辞面前推了推，“你也尝尝，去年夏天腌的，放了整整一年。”
沈清辞夹起一颗，青绿色的果皮上裹着一层细密的白霜。
她咬了一小口，酸意瞬间从舌尖窜到眉心，眼睛不由得眯了起来。
外婆看她这副模样，笑得首拍桌子：“跟你小时候一样，吃不得酸，偏要学人家尝鲜。”
正说着，院门口的铜铃响了。
王妈跑去开门，带进一股湿冷的潮气，跟着进来的是两个穿风衣的年轻人，男的背着画板，女的拎着个竹编提篮，淋得半湿，头发都贴在脸颊上。
“不好意思，我们预定了今天的房间。”
男生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语气里带着歉意，“没想到雨下这么大。”
沈清辞站起身，目光落在他们沾着泥点的鞋上：“先进来暖和暖和，王妈，把客房的炭火盆点上。”
她说话时声音很轻，像雨丝落在花瓣上，那两个年轻人原本有些局促，听了这话，反倒安定下来。
女生好奇地打量着屋里的陈设，看见墙角的博古架上摆着的青瓷瓶，眼睛亮了亮：“这是宋代的官窑吧？
我爷爷书房里也有一个，不过没这个成色好。”
沈清辞抬眸看了她一眼，淡淡地点点头。
那瓶子确实是宋代的，是祖上传下来的物件，她随手摆在那里，倒没想到会被认出来。
“你们是学美术的？”
外婆端来两杯姜茶，递给那两个年轻人。
“嗯，我们在美院读研，听说您这儿院子里的花都开了，特地来写生的。”
男生捧着姜茶，眼睛亮晶晶地看向窗外，“可惜下雨了，不然肯定特别好看。”
“雨停了更耐看。”
沈清辞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户。
雨水把院子里的青石板洗得油亮，海棠花瓣落了一地，被雨水泡得发胀，像一片片揉皱的锦缎。
墙角的芭蕉叶被雨打得噼啪响，叶尖的水珠滚下来，砸在下面的铜钱草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沈小姐，您这院子真是绝了。”
女生凑过来看，指着院角的那棵老石榴树，“这树得有几十年了吧？
枝干长得跟画里似的。”
沈清辞“嗯”了一声，那棵石榴树是太爷爷亲手栽的，每年夏天都结满红灯笼似的果子。
她小时候总爱爬上去摘石榴，被外婆追着打，如今树身更粗了，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向天空，像个驼背的老人，守着这方小院。
两个年轻人去客房放行李时，外婆忽然咳嗽了两声，手捂着胸口，脸色有点发白。
沈清辞皱了皱眉，伸手摸了摸外婆的额头：“是不是着凉了？”
“老毛病了，没事。”
外婆拍开她的手，把掉下来的碎发别到耳后，“你去看看厨房的汤炖好了没，张教授他们估计快到了。”
沈清辞没动，盯着外婆的脸看了片刻。
外婆的脸色比平时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她心里隐隐有点不安，却没说什么，转身往厨房走去。
厨房飘着一股鸡汤的香味，李妈正往砂锅里加枸杞。
看见沈清辞进来，笑着说：“姑娘来得正好，汤刚炖好，要不要先盛一碗尝尝？”
“给外婆盛一碗，少放些油。”
沈清辞看着砂锅里翻滚的鸡块，眉头微蹙，“她刚才咳嗽了，是不是吃点清淡的好？”
李妈愣了一下，随即点头：“还是你细心，我这就另炖个银耳莲子羹。”
沈清辞走出厨房时，雨小了些，变成了淅淅沥沥的毛毛细雨。
她沿着回廊走到院子里，雨丝落在脸上，凉丝丝的。
石榴树的枝干上挂着水珠，晶莹剔透的，像一串串珍珠。
她伸出手，让雨丝落在手心里，看着那点水迹慢慢晕开，心里那点不安，也像这雨丝一样，缠缠绵绵的，挥之不去。
那两个美院的年轻人撑着伞在院里转悠，女生举着手机对着湿漉漉的绣球花拍照，男生则在画本上快速地勾勒着什么。
沈清辞站在廊下看着他们，雨雾里，那抹鲜亮的花色和年轻人的身影，像是一幅流动的水墨画。
外婆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站在她身边，轻轻叹了口气：“年轻真好啊，有那么多功夫折腾。”
沈清辞侧头看她，发现她的手微微有些发抖，正想去牵，外婆却己经背过手去，望着远处的雨帘说：“等雨停了，把南墙根的那几盆茉莉挪到廊下，别让雨水泡坏了根。”
“知道了。”
沈清辞应着，目光落在外婆佝偻的背影上。
雨还在下，廊下的红灯笼被风吹得轻轻摇晃，红光映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像一滩化开的胭脂。
她忽然觉得，这雨好像要下很久很久，而有些东西，或许正在这雨声里，悄悄地变了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