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场的日光透过老槐树的枝桠,在苏砚秋脚边碎成l了金斑。
张氏的翡翠手珠还压在她的肩头,凉意透过粗布衫渗进皮肤。
她望着瘫坐在地的湖蓝衫子绣娘——小桃,前两日还在廊下教她认绣绷的名字,此刻却抖得像片被风吹落的槐叶。
“王绣娘?”
张氏的声音冰冷,“把人给我提来。”
两个粗使婆子应声而去,晒场霎时静得能听见羽线在地上轻颤的声响。
苏砚秋垂眼盯着掌心那根带松花粉的羽线,心跳声在耳中轰鸣。
她想起方才在柴房,李嬷嬷用松枝灰给她擦手时说的话:“这灰吸汗,杂役手上没茧子,会被张总管挑刺的。”
原来松花粉早就在她车把上落了层,成了最结实的证人。
王绣娘来的时候,鬓边的珠花乱颤。
她是绣坊里资格最老的司绣,专管金线绣,平时连张氏都要让她三分。
此刻见小桃跪在地上哭,她眼尾的胭脂洇开,反倒像是被冤枉了似的:“张总管明鉴,小桃这孩子最是实心眼,许是被谁带偏了——”“带偏?”
苏砚秋突然开口。
她想起方才小桃说“王绣娘让我这么做”时,王绣娘鬓角的汗珠比小桃还密。
“王司绣昨日去了柴房取松枝熏绣绷,对吧?”
她指尖轻轻敲了敲车把上的淡绿粉末,“松花粉沾在您裙角,又蹭到小桃的银铃穗子背面——您让她后退撞车,自己却忘了松枝灰的痕迹。”
王绣娘的脸“唰”地白了。
张氏原本坐着听审,猛的一拍案几,翡翠手珠“咔”地断了,珠子滚了一地。
她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听:“好个苏杂役,倒是比衙门里的状师还会查案。”
她转身盯着王绣娘,“晋王府的寿礼要是误了,你可担得起?”
王绣娘“噗通”跪下,额头磕在青石板上:“奴才有办法补救!
那孔雀羽线虽撒了,奴...奴可以带着绣娘们连夜重捻——““重捻?”
苏砚秋打断她。
她望着地上散成一片蓝雾的羽线,突然蹲下身。
指尖抚过那些被踩皱的羽丝,像在摸学生们交来的残破古籍。
“孔雀羽线要挑最匀的翎毛,用生丝缠七道,阴干三日才能用。”
她声音放轻,像在讲《明代织绣考》的课,“现在重捻,三天都未必能成。
晋王府的寿礼是十五,今日初九,来得及么?
“晒场鸦雀无声。
张氏的喉结动了动:“那你说怎么办?”
苏砚秋抬头,目光扫过众人。
小莲躲在廊柱后,眼睛瞪得溜圆;李嬷嬷站在柴房门口,露出了许久没有的笑,小姐像变了一个人一般好生厉害。
苏砚秋深吸口气,指尖捏住一缕羽线:“我能修。”
“你?”
王绣娘猛地抬头,“你不过是个杂役,连绣绷都摸不全的——”“张总管。”
苏砚秋首接看向张氏,“若我修不好,甘愿领二十杖。
若修好了...“她顿了顿,”求您许我进绣房当学徒。
“张氏盯着她的眼睛看了片刻,突然笑了:“成。”
她踢了踢脚边的檀木匣,“限你今夜子时前,把这匣羽线复原。”
日头西斜时,苏砚秋被领进了绣房。
李嬷嬷偷偷塞给她半块桂花糕,手背上还留着洗染坊的靛蓝染渍:“小心王绣娘,她最恨旁的绣娘抢活计。”
苏砚秋攥紧糕饼,甜香混着绣房里的沉水香钻进鼻腔——这是她穿越后第一次离绣绷这么近。
檀木匣里的羽线像团乱麻。
她搬来绣坊最亮的羊角灯,取出随身携带的铜镊子——原主自尽前藏在枕下的,刻着“苏”字的旧物。
镊子尖挑起一缕羽丝,借着灯光看:果然,大部分羽线只是缠结,并未断裂。
她想起博物馆修复古画时用的“游丝引”法,指尖蘸了点李嬷嬷给的玫瑰露,轻轻抹在缠结处。
“她在干嘛?”
小莲扒着门框小声问。
“装模作样。”
王绣娘冷笑,“等子时一到,看张总管怎么抽她——”“嘘。”
有绣娘扯她袖子。
众人望着苏砚秋的手,像蝴蝶落在花瓣上,镊子尖挑开一个结,又用细竹针引着生丝绕回去。
原本乱成一团的羽线,竟慢慢分出了层次。
月光爬上窗棂时,檀木匣里己经整整齐齐码了半匣,每缕羽线都泛着幽蓝的光,比原先更匀。
“成了。”
苏砚秋首起腰,后颈酸得发僵。
她望着满匣重新焕发生机的孔雀羽线,突然想起现代实验室里,自己修复《南都风物志》残卷时的心情——那些被虫蛀的纸页,在她手下重新连成完整的故事。
张氏举着烛台凑近看,睫毛在脸上投下颤动的影:“好手段。”
她转头对王绣娘道,“明日起,苏砚秋跟你学绣。”
王绣娘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却只能咬着牙应“是”。
深夜,绣坊的更夫敲过三更。
苏砚秋摸着怀里的《南都风物志》残卷,正往柴房走。
那是她整理绣房杂物时,在旧绣绷里发现的,纸页边缘还沾着苏府的墨印。
刚拐过廊角,衣角被人轻轻拽住——是李嬷嬷,端着碗热粥,鬓角的白发在月光下泛着银。
“姑娘。”
李嬷嬷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张总管表面狠,实则是严阁老身边周管家的远房表妹。
这绣坊明着给晋王府做活,暗里...暗里往北边送过绣着云纹的包袱。
“她往苏砚秋手里塞了块玉牌,”这是老夫人当年给我的,刻着苏府暗卫的联络暗号。
姑娘若要查旧案,得先在绣坊站稳...“苏砚秋的指尖触到玉牌上的刻痕,烫得几乎要缩手。
原主的记忆突然涌上来:雪地里,她跪在抄家的官兵面前,手里攥着父亲的朝服角,耳边是母亲撞柱的闷响。
她攥紧玉牌,粥碗里的热气模糊了眼睛:“嬷嬷,我不会再让他们得逞。”
次日辰时,苏砚秋在库房整理绣线。
旧樟木箱最底层,压着本包蓝布的书。
她擦去灰尘,“南都风物志”几个字突然撞进眼里——和她怀里的残卷竟是一套!
翻到中间页,夹着张泛黄的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嘉靖二十年,苏阁老密会宁王,所议者,乃河套防务图...”她的呼吸骤然急促。
手指颤抖着摸过字迹,是原主父亲的笔迹。
原来当年抄家的罪名“私通藩王”,竟是有人偷换了密信内容!
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刺耳,她迅速把书塞进怀里,转身时撞翻了绣线筐。
彩色丝线滚了一地,小莲从门外探进头:“苏姐姐,张总管让你去绣房——王司绣要教你金线绣。”
夜漏更深时,苏砚秋借着月光翻书。
残卷与新得的《风物志》合在一起,竟拼出了半幅河套地形图。
她蘸着茶水在纸上临摹,突然听见细碎的脚步声。
烛火猛地一跳,她迅速吹灭蜡烛,缩进被子里,心跳声震得枕头都在颤。
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门前停住。
她闭紧眼睛,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像极了原主自尽前那夜,装睡躲嬷嬷查岗的模样。
过了许久,脚步声渐渐远去,混着夏夜里的虫鸣,消失在绣坊的青瓦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