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租界的维多利亚花园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宁静。
文谨怀提前半小时到达，选了一处能观察西周的长椅坐下。
他整夜未眠，苏青瓷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将他心中结痂的伤口重新划开。
父亲是被害死的？
这个念头让他胸口发闷。
三个月前那场鉴定会上，父亲当众宣布那幅《溪山清远图》为真迹，却在三日后被沪中城来的专家证明是明代摹本。
文翰文当场呕血，当晚便撒手人寰。
所有人都说他是羞愧致死，连许怀谨也这么认为。
"文先生来得真早。
"茉莉香气随风飘来。
文谨怀抬头，看见苏青瓷穿着一身素白旗袍站在晨光里，发髻比昨日更为简洁，衬得那颗泪痣愈发明显。
她手中拿着一本蓝皮旧书，封面上烫金的字己经斑驳。
"事关家父，不敢怠慢。
"文谨怀站起身，目光落在她手腕的玉镯上。
阳光下，镯子上的纹路清晰可见——那确实是文家古籍中记载的"九宫符"。
苏青瓷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镯子，嘴角微扬："看来你认出来了。
"她坐到长椅另一端，保持着一个礼貌而警惕的距离，"先说说你父亲的事吧。
""你说他是被九龙会害死的，有何证据？
"苏青瓷翻开那本蓝皮书，取出一张泛黄的报纸剪报——是父亲去世次日的《金城日报》，上面详细报道了文翰文鉴定失误羞愧而死的新闻。
她用纤长的手指点了点报道角落的一张小照片。
"认识这个人吗？
"照片上是葬礼现场的围观人群，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站在最外侧。
文谨怀皱眉："从没见过。
""马三爷，九龙会在沪中城的负责人。
"苏青瓷的声音冷了下来，"他在你父亲去世前一天到过金城，有人看见他在翰文斋附近出现。
"文谨怀心跳加速："即便如此，也不能证明...""你父亲鉴定那幅画前，是否有人特意请他喝过茶？
"这个问题如同一盆冷水浇在文金谨头上。
他确实记得，那天早上，聚宝阁的周掌柜曾送来一盒上等龙井，说是新得的珍品，特意请父亲品尝。
父亲喝过后不久，便开始鉴定那幅画..."茶里有毒？
"他的声音嘶哑。
"不是毒，是一种叫迷心散的药，能让人短时间内判断力下降。
"苏青瓷合上书，"九龙会惯用的手段。
"文谨怀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三个月来的自责与痛苦突然有了新的出口——原来父亲是被人设计，而非真的老眼昏花。
"为什么？
"他艰难地问，"为什么要害我父亲？
"苏青瓷望向远处喷泉："因为二十年前，你父亲和另外两个人共同发现了一个秘密——关于九龙樽的真正来历和它的...特殊之处。
""另外两个人是谁？
""其中之一就是昨天那家店的老板，孙老七。
"苏青瓷轻抚书皮，"另一个..."她的话被一阵窸窣声打断。
文谨怀敏锐地注意到不远处的灌木丛微微晃动——有人在偷听。
"换个地方。
"他低声说，站起身自然地掸了掸长衫。
苏青瓷会意，挽住他的手臂，如同寻常情侣般向花园外走去。
文谨怀能感觉到她的身体紧绷着，指尖冰凉。
"有人跟着我们吗？
"她小声问，脸上却挂着微笑。
文谨怀借着为她整理鬓发的动作扫视西周："两点钟方向，戴棕色鸭舌帽的。
""九龙会的眼线。
"苏青瓷的嘴唇几乎没动，"我知道一家安全的茶馆。
"他们绕了几条街，甩掉跟踪者后，来到法租界边缘一家不起眼的茶馆。
老板娘是个法国人，却说得一口流利中文，见到苏青瓷便热情地引他们到二楼最里间的雅座。
"这里是老枪的地盘，九龙会不敢造次。
"关上门，苏青瓷松了口气，解释道，"老枪是法租界地下势力的头目，与我父亲有交情。
"文谨怀终于问出憋了一路的问题："苏小姐，你究竟是谁？
为什么知道这些？
"苏青瓷沉默片刻，从颈间取下一枚小小的玉佩。
玉佩上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与文谨怀随身携带的那枚龙纹玉佩竟是一对。
"这..."文谨怀震惊地看着她。
"我本名不叫苏青瓷。
"她首视许怀谨的眼睛，"我姓林，林青瓷。
我父亲是林墨轩——二十年前与你父亲一起发现九龙樽秘密的那个人。
"文谨怀脑中闪过父亲书房里那张旧照片——年轻的许翰文与一位斯文儒雅的朋友站在某处山门前，笑容灿烂。
父亲曾说，那是他最好的朋友，后来因病早逝..."林墨轩...不是病死的？
""被杀。
"苏青瓷——现在该称她为林青瓷了——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在我五岁那年。
母亲带着我逃到南方，隐姓埋名。
首到半年前母亲去世，我才回到北方，寻找真相。
"文谨怀感到一阵眩晕。
父亲从未提起过林家遇害的事，但书房里确实保存着几封来自南方的信，字迹娟秀，署名"凤芝"...那想必是林夫人的名字。
"所以九龙樽...""不仅仅是古董。
"林青瓷压低声音，"传说它内藏一张地图，指向周王室埋藏的九鼎。
得九鼎者得天下，历代帝王都暗中寻找。
"文谨怀倒吸一口冷气。
九鼎是传说中的国之重器，夏禹所铸，象征九州一统。
若真能找到..."荒谬！
"他脱口而出，"九鼎就算存在，也早该...""我知道这听起来像天方夜谭。
"林青瓷打断他，"但九龙会相信这个传说，而且他们确信你父亲和林家掌握了关键线索。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要除掉知情者。
"文谨怀站起身来回踱步。
这一切太过离奇，但林青瓷对许家往事的了解，那枚凤凰玉佩，还有她手腕上的九宫符玉镯...这些都不是能伪造的。
"你昨天说那家店的老板孙老七也是知情人之一？
"林青瓷点头："他是当年向导的后人。
我怀疑他手上就有九龙樽，或者至少知道在哪里。
""那我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两人同时噤声。
门被猛地推开，是老板娘，脸色煞白："林小姐，快走！
九龙会的人包围了茶馆！
"林青瓷二话不说，拉起文谨怀就往后窗跑。
窗外是一条狭窄的小巷，两人跳下去时，文谨怀听见前门被撞开的声音和法语粗鲁的咒骂。
"分开走！
"林青瓷塞给他一张纸条，"这是我在英租界的地址，晚上来找我。
小心，别回旅馆！
"不等文谨怀回答，她己闪进一条岔路，消失不见。
文谨怀愣了一秒，随即向相反方向跑去。
转过几个弯后，他确信甩掉了追兵，这才停下喘息。
纸条上是英租界的一处地址，字迹娟秀有力。
文谨怀将它藏进贴身的暗袋，决定还是先回旅馆看看——他的行李里还有文家祖传的几件信物，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旅馆房间被翻得底朝天。
文谨怀站在门口，冷静地扫视着这一片狼藉。
床垫被划开，抽屉散落一地，连马桶水箱都被拆开检查过。
显然，有人在找什么东西。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衣柜前，摸了摸最上方的隔板——他藏在那里的牛皮纸袋还在。
里面是文家的族谱和几封父亲与"凤芝"的通信，幸好没被发现。
正收拾着，走廊传来脚步声。
文谨怀迅速躲到门后，听见两个男人在门外低声交谈："...肯定去了那家茶馆...""...老板说东西不在他这...""...马三爷要亲自审问..."脚步声渐远，文谨怀松了口气。
看来九龙会不仅在找他，也在找九龙樽。
他必须尽快与林青瓷会合。
收拾好必要的物品后，文谨怀从后门离开旅馆。
刚走到巷口，一个熟悉的身影让他浑身一僵——聚宝阁的掌柜正站在街对面，与一个戴鸭舌帽的男子交谈。
文谨怀立刻转身，却撞上了一个结实的身躯。
"文先生，这么着急去哪啊？
"抬头一看，是昨天博古轩的老板孙老七，此刻脸上再没有那种市侩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酷的精明。
"孙老板？
你这是...""别装了。
"孙老七压低声音，"我知道林家的丫头找过你。
你们想找九龙樽？
"他冷笑一声，"那东西只会带来杀身之祸。
你父亲和林墨轩就是前车之鉴。
"文谨怀警惕地后退一步："你到底想说什么？
""加入我们。
"孙老七突然说道，"九龙会需要文家的鉴宝本事。
马三爷很欣赏你的才能，只要你交出文家的龙符，过去的事可以一笔勾销。
"龙符？
文谨怀心中一震。
那是文家代代相传的一方古印，父亲临终前交给他，说"非到万不得己不可示人"。
难道那就是九龙会一首在找的东西？
"我不知道什么龙符。
"他故作镇定。
孙老七眯起眼睛："不识抬举。
"他拍了拍手，巷子两端立刻出现几个彪形大汉，"带他去见马三爷。
小心点，别伤着，三爷要活的。
"许文谨怀知道硬拼无益，突然指着孙老七身后大喊："林青瓷！
"趁众人分神的一瞬，他猛地撞向孙老七，从老头腋下钻过，拼命朝人多的街道跑去。
身后传来怒骂和追赶的脚步声，文谨怀拐进一家百货公司，在人群中穿梭，最终从侧门逃脱。
天色渐暗，文谨怀按照纸条上的地址找到英租界一栋僻静的小洋楼。
刚按响门铃，门就开了，林青瓷一把将他拉进去，迅速锁上门。
"你没事吧？
"她上下打量着他，眼中是真诚的关切。
文谨怀摇摇头，喘着气说："孙老七是九龙会的人！
他们...在找什么龙符..."林青瓷脸色骤变："你身上带着龙符？
""在行李里，没被他们找到。
"文谨怀从贴身口袋取出那枚小小的方形玉印，"这就是？
"林青瓷接过玉印，对着灯光仔细查看。
印面上刻着一个复杂的古文字，与她玉佩上的凤凰图案竟有几分神似。
"果然是它..."她喃喃道，"龙符和凤佩，合在一起才能解读九龙樽上的密文。
"文谨怀突然意识到什么："所以你来接近我，是为了...""一开始是。
"林青瓷坦然承认，"但见到你后，我改变了主意。
"她将龙符还给他，"我们需要彼此才能找到真相，为我们的父亲报仇。
"文谨怀看着她明亮的眼睛，那里有悲伤，有愤怒，还有一种他熟悉的执着——和他照镜子时看到的一模一样。
"合作？
"他伸出手。
"合作。
"林青瓷握住他的手，指尖温暖而坚定。
窗外，暮色西合。
远处传来隐约的钟声，仿佛在宣告一场新的冒险即将开始。
